作者: 何加盐
1
1943
年
12
月
25
日,阴历癸未年十一月二十九,一个农家少年,牵领着一位盲眼的算命先生,走过湖北秭归县高桥乡仙侣村村口。
少年和先生被一个汉子拦住了。汉子说:进屋喝口水,歇歇脚。
先生走南闯北,见惯人间悲喜,知道汉子此邀,必是有事相求。便说:好吧。
汉子殷勤地端茶倒水。趁先生喝水的当口,说:先生,我家刚满月的姑娘伢,您给算一下。
说完,让自家大姑娘把娃娃抱出来。
先生目不能视,只能以手摸骨。他抱过娃娃,仔细摸了一下头、胳膊、手脚。
这娃娃完全没有通常满月孩子那种肥嘟嘟的样子,相反,细胳膊细腿,轻盈得就像一只蝴蝶。
先生又问了生辰八字,掰着手指念念有词算了一会,说道:这个姑娘伢子呀,你要好好养着。她将来是贵人之母啊!
喝完水,先生飘然而去。
先生并不知道,又或许早就知道,他这一句话,救下了女娃一条命。因为当时,汉子家里实在太穷,婆娘叹息女子活在世上命苦,准备把这孩子“不捡起来”了。
“不捡起来”的意思,就是当地贫苦人家,把不要了的小婴儿,放在一个装满水的桶里,盖上盖子,等孩子没气了,就到后山挖个坑埋掉。
仙侣村位于神农架南麓的大山深处。此处地脊民穷,又遭逢战乱,民不聊生。乱世之中,农人命薄如纸,生了孩子不捡起来,当地人早已见怪不怪。
但既然算命先生说了她未来是贵人之母。如果现在“不捡起来”,“不捡”的就不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婴儿,而是一个将来的贵人之母。不捡一个小婴儿说得过去,不捡一个贵人之母,就说不过去了。
于是,女娃被捡起来了。
若干年后,女娃长大嫁人,生下一个儿子,起名:陈行甲。
她跟儿子说:甲儿啊,你就是那个贵人。
又说:甲儿,妈要谢谢你。因为你,我才能活下来。
2
迷信是不好的,但迷信有时候又是好的。
如果没有迷信,就不会有陈行甲;没有陈行甲,就不会有那么精彩的陈行甲故事;没有那么精彩的陈行甲故事,可能对很多人来说,世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对另外很多人来说,世界就会完全不同。
我就是“另外很多人”中的一个。
我固执地认为,有陈行甲和没有陈行甲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陈行甲的世界,一定是更美好的世界。而对我而言,知道陈行甲的人生和不知道陈行甲的人生,也一定大不相同。知道陈行甲之后的人生,一定是更美好的人生。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感谢迷信。
陈行甲的妈妈是苦命的,她的苦来自于时代、来自于家庭、来自于命运;但她又是幸运的,她的幸运,大多跟陈行甲有关。
陈行甲于
1971
年
1
月
8
日出生在兴山县高桥乡下湾村(解放后高桥乡由原来的秭归县划归兴山县)。出生的头一天,妈妈还在地里干农活。
陈行甲不是第一个孩子。他原本有个哥哥,但很小就不幸夭折了。还有个姐姐,比他大一岁五个月。
由于父亲在离家两百里远的另一个地方当农税员,那年头交通不便,通讯闭塞,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天。而在村里生活,要凭下田劳动的工分,才能分配到一点粮食。妈妈就不得不大着肚子,背着女儿,拼着性命干农活。
为了怕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说她是“大肚婆”、“还背着个娃”,扣减她的工分,她必须得比其他人更努力,干得更多,才能堵住人的嘴。
阵痛开始于晚上,当天干了一天的农活,妈妈没法休息,还要弄自己和女儿的饭,喂饱女儿,哄睡之后,阵痛就开始了。
除了女儿之外,妈妈身边没有任何其他人。她只能自己挣扎着起身,一边哭,一边点亮油灯,就着微弱的灯火把剪刀烤热——那是她所知道的消毒的方式。
阵痛持续了一晚,天最黑的时候,孩子出生了。妈妈扒开腿,看到是一个男孩。她一边哭,一边剪断脐带,挣扎着把孩子包好。等一切弄好,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时,她抬头看见,屋顶唯一的一片亮瓦,开始透出一点白色来。
天,慢慢亮起来了。
3
童年的陈行甲很爱生病,五岁之前几乎把孩子常见的病都生了个遍。村里缺医少药,那年头也不兴去医院,就是用一点乡里的土方子,然后就是身体硬抗,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去找个赤脚郎中给看一看。
可想而知,陈行甲的妈妈为此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三岁那年,陈行甲有天晚上突然高烧不退,妈妈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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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重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哄了一整晚。天刚蒙蒙亮,她交代好四岁半的女儿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自己抱着娃翻山越岭去隔壁村找郎中,结果没踩稳,连大人带小孩一起摔下了山坡……
尽管陈行甲给妈妈带来了这么多苦难,但更多的还是欢乐和幸福。
陈行甲很小就懂得,妈妈很辛苦,家里没有男劳动力,我要照顾好妈妈和姐姐。
家里来了客人,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姐姐帮着烧火,三四岁的他就会充当起接待的任务,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和客人聊着“你家里几个人呀?”、“种了几亩地呀”、“家里养了几头猪呀?”之类的话题。
年底生产队里分粮食,陈行甲会抢着从妈妈的背篓里多拿一些东西,放在自己的小筐筐里。这时,妈妈也不会硬要推辞说不用不用,而是会笑着从自己这边,给他拿几个土豆、红薯,让儿子帮自己分担。
他和姐姐跟着妈妈去对门山上砍柴,回来时,他总会扛着他的小柴担子一路飞奔回来,往猪槽里添几勺猪食,然后再飞奔回去,从妈妈的担子上分出一些来,再和妈妈、姐姐一路说说笑笑回家。
有时候干活太晚了,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暗,小小的陈行甲想象力丰富,总会把那些影影绰绰、随风摇摆的树木想象成妖魔鬼怪,因而心里害怕。妈妈就会笑着说:“甲儿往前走,莫回头”。
每次听到妈妈这话,陈行甲就不会再害怕,因为他知道,往前走是家的方向,是温暖、是光明、是爱的所在。心态一变,他甚至能从黄昏逐渐黑下去的山的轮廓,看出令人心醉、令人感动得想流泪的美来。
而从此以后,不管碰到生活中的什么困苦,不管遇见事业上的什么艰难,不管遭遇社会上怎样的妖魔鬼怪,只要想起妈妈这一句“甲儿往前走,莫回头”,他所有的害怕就会一扫而光,就会浑身充满力量,坚定地往前走。
但妈妈也曾经狠狠地骂过陈行甲。
有一次,陈行甲在外面疯玩,身上沾了一身的泥灰。回到家,他刚要往屋里冲。妈妈把他叫住:“站住!不许进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爱干净?”
陈行甲看了看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不以为然地说:“反正是补丁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特别生气,严厉地说:“甲儿,你听好了,就算是补丁衣服,我们也要穿得干干净净。”
另一次是,有一户邻居过来借盐。这家邻居因一些特殊原因,在村里很不受人待见,只有陈行甲妈妈会和善地对待他们。他们经常来借盐,但是从没还过。陈行甲就不满了,跟妈妈说道:“他们总是借,但总不还,为什么还要借给他们呢?”
一贯温柔的妈妈听了,立马拉下脸,呵斥陈行甲说:“人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怎么会借盐吃?我们不借给他们,他们就没地方借了,以后不准你说这种话!”
后来,这家人的女儿出嫁,没有嫁衣,妈妈把自己出嫁的那件衣服,也是自己穿着最好看的、从来舍不得穿的衣服,送给了她。
妈妈就是这样一点点塑造着陈行甲的性格与品德。长大后的陈行甲坚定认为,他做人做事的爱干净,他对世界、对他人,尤其对弱势者的爱,就遗传自、教育自妈妈。
父亲当然也有他的影响,不过,由于父亲工作的地方远,工作忙,回来的时间不多。陈行甲只能在那不多的日子里,每天黏着父亲不放手,连晚上睡觉都要抱着父亲睡。但尽管聚少离多,陈行甲并不觉得自己缺少父爱。因为妈妈总是跟陈行甲说父亲有多好,有多爱他们,从来没有抱怨,更没有说过父亲任何一句不好的话。所以陈行甲印象中的父亲,是如此的高大、慈爱,这都是妈妈给他灌输的形象。
唯一让陈行甲觉得有些遗憾的是,父亲在他小时候,总是忙于工作而很少顾家,这让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就是家庭相处的一种很正常的状态。若干年后,当他自己有了孩子时,几乎完全复制了父亲的模式,一心扑在工作上,与孩子也是聚少离多。
陈行甲错过了陪伴孩子成长的最佳时光,等终于明白过来时,孩子已经长大,有自己的精彩世界了。这让他若干年后回想起来,感到无比的愧疚和遗憾。
不过,好在他的妻子也复制了妈妈维护父亲角色的模式。与一些乡下愚昧的妇女只会跟孩子去抱怨父亲、数落父亲不同,她也特别注重在儿子面前维护父亲的形象,让儿子感受到父亲的爱,让儿子崇拜、热爱父亲,而不是看轻、怨恨父亲。所以儿子和陈行甲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好,甚至有段时间比和妈妈还好——因为妈妈还会批评他,而爸爸每次见面,从来都只会夸奖。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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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甲的学习成绩之好,在当地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有一次,县里突然搞了一次全县统考,三年级的数学试卷,全班只有陈行甲一个人及格,而且分数高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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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另一次,他期中考了双百,班主任激动之下,专门做了一个红色喜报,敲锣打鼓带着一大群同学给他送到家里去。还有一位老师,在若干年后再见到陈行甲时,说了一句:当时就觉得你跟别的孩子很不一样,你是开了天眼的人。
但被老师认为“开了天眼”的陈行甲,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木匠。对一个偏僻、闭塞的山村的小孩来说,走村串户、不愁吃喝的木匠,已经是他们日常能够见到的最好的职业了。
小学毕业时,陈行甲考出了全乡的第一名。要知道,他上学的小学是非常偏僻、教育水平非常落后的小学,与乡上那些中心学校完全无法相比,一个这样的偏僻村小毕业生考出全乡第一名,在乡里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到乡里读初中后,没几个月,父亲时来运转,工作调到兴山县城的高阳镇了。县城教育条件更好,陈行甲和姐姐就转到县城去上学。这也是陈行甲第一次和妈妈分开。由于种种原因,妈妈是两年之后才离开下湾村,到城里和他们团聚。她终于结束和丈夫牛郎织女般的日子了,这一年,她已经
41
岁。
妈妈到县城也没能享几天清福。家里穷,县城开销大,她就去汽车站摆小摊卖饮料,去山脚下开荒种菜,尽一切可能补贴家用,减轻丈夫的负担。
在县城的学校,陈行甲继续大放异彩,尤其是一笔作文,得到老师的高度赞赏。刚进初一没多久,就获得了全校征文比赛唯一的一等奖,并且在全校大会上作为范文朗读。此后,他的作文又连续获过很多奖。这让他又把年少时的木匠梦想,改为了当作家。
不过,学习成绩给他带来骄傲的同时,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磨难。当时县城里的一些孩子,无法接受一个山沟里来的土老冒,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居然学习成绩比他们还好。有些孩子就故意欺负陈行甲,打他、恐吓他、排挤他。这让陈行甲的初中生涯,一直处在被霸凌的恐惧之中,在许多年之后都还留下心理阴影。直到初中毕业,那个霸凌他最厉害的孩子没有考上高中,他才算彻底解放。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求助过父亲。但像中国很多对自己孩子很严格,却不大会保护孩子脆弱心理的父亲常犯的错误一样,他的父亲也只是甩过一句:“那么多学生,为什么他不打别人只打你?”后来还是妈妈出面找了对方的母亲,他才免于总是被打的厄运,但是路上遇到,被对方怒目而视,从而胆战心惊的日子,也是持续了整个初中阶段。
到高中后,陈行甲的成绩继续保持领先。在文理分科时,其实他内心本来更喜欢文科,但由于文科生高考录取率低,整个兴山县能考上大学的文科生,一年也就一个两个,甚至有些年份一个都没有,成绩好的学生一般都是默认要报理科,以确保更大的录取机会。陈行甲也只能摁下自己对文科的热爱,选择了理科。
那时候的理科还要考政治。不知为何,陈行甲别的科目都没问题,而对于政治,却始终不开窍。尤其是那些多选题和判断分析题,他永远搞不懂,别说拿高分了,就连及格都很难。老师觉得他如果能把政治成绩搞起来,完全有能力冲击名校,便专门安排了政治老师来给他开小灶补课,但依然没有任何改善。
最后高考,别的科目不出意料得了高分,但政治也不出意料地不及格,甚至比平时模拟考还要差很多。综合下来,勉强上了省线,但可惜与他心仪的那些名牌大学就无缘了。最后录取到湖北大学数学系。
虽然有遗憾,但是对陈行甲和爸妈来说,能录到这个学校,成为“公家人”,已经非常满意了。此时的陈行甲还不知道,湖北大学对于他,可不仅仅是母校,更是关系着他一辈子的最大幸福。
5
上大学后,全班第一次班会,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有两个人的介绍让同学们很不以为然。
一个是陈行甲,他上去就说:“我是从山里来的,毕业以后还会回到山里去。”这话就连睡在他上铺的兄弟都很不屑,认为他太假。一个山里孩子,这么辛苦考上大学,还不是为了脱离大山,留在城市,你说要回大山,谁信呢?
另一位是个女同学,她介绍自己时说:“……我比较喜欢舞蹈,擅长书法,英语比较好”。那年头的学生都比较谦虚,很少有学生敢大大方方这么自夸的。这回连陈行甲听了都大摇其头,觉得这女生咋这么不谦虚呢!
直到后来,同学们才发现,这俩人说的都是真的。当然,陈行甲的话要四年后才应验,女同学的话是很快就应验了。
这位叫“霞”的女生,果然是舞蹈、书法、英语以及门门功课都非常好,不仅如此,她还很漂亮,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看起来就像个电影明星。除了似乎有点傲气,不大好接近之外,简直就没有哪个地方不完美的——话说回来,如此优秀的女生,有点傲气,有点矜持,也才正常;要是没点傲气,很容易接近,那才不正常呢。
霞高中时成绩就很出众,本来已被保送到重点大学,但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自己去考更好的学校,于是便主动放弃了第一批的保送。但高三下学期,家里突然发了一桩事故,母亲受伤住院,霞又是着急,又要照顾母亲,已经无心复习,慌乱之下,只好勉强接受了最后仅剩的一个保送选择,进了湖北大学数学系。日后看来,这也是命运的安排,上天注定要让她与陈行甲相遇。也正因为有了这次相遇,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陈行甲青春萌动的心也被霞所吸引,不过由于自惭形秽,只能是偷偷在心里仰慕,哪怕是在最疯狂的想象里,他都不敢奢望自己的人生会和霞发生什么交集,能趁着班级活动时找借口聊几句,在担任班级摄像师时偷偷多拍几张她的照片,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行甲上大学的年代,对中国大学生而言,是理想主义最后的狂欢。诗歌与梦想,是大家所追求的,而升官发财,是要被人鄙视的。陈行甲也是一个怀抱着破木吉他,哼唱着罗大佑的歌的文艺青年,他喜欢席慕容,喜欢《约翰·克里斯多夫》,也喜欢自己写诗。
由于对诗歌的共同爱好,陈行甲和霞渐渐接近。其实如果从女生的角度来看,陈行甲也是很招人喜欢的一个男生。他一米七六的个头,帅气斯文,干净清爽,笑容温暖,富有激情,待人真诚。尤其令人心动的是,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少见的纯真和柔软,那种浑然天成的真和善,让人永远可以无防护地接近他,也永远可以无条件信任他,而对于女性来说,还会引发一种情感,就是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他和保护他。
大三的某次课上,陈行甲收到了霞递来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没有任何其他语言,只有一首诗:
青春的萌动,是如此美好,又如此敏感。你会渴望对方知晓自己的心思,但又会害怕对方知晓,因为不知道对方知晓了之后,会怎么回应。所以,矜持的人往往会借用模糊的诗词来表白和试探,即使被拒绝了或者被忽视了,也还能保留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而人世间最美好的事,就是感情的双向奔赴,是试探下的热烈回应。陈行甲看到这首诗之后,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了,他兴奋得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图书馆去,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
现在的人已经很难理解那个年代爱情的含蓄。陈行甲写的回信,充满着和《缘分》一样的模糊,他赞美了那笔娟秀的字,也解读了自己对诗的理解,但是却一个字都没敢说“我感受到了你的心意”,更不敢明白地表露“我爱你”这一层意思。其后,两个人虽然心灵上亲近了许多,交往中也多了许多不可言说而令人悸动的暧昧,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
青春的花谢花开,转眼到了大四。霞本来拿到了美国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录取通知书,但由于当时中美关系处于低谷,美国收紧了对华签证,所以霞最终没能出国,后来被广东省教委招录,分配到广东省中山市的一个学校当老师。
陈行甲则被分配回了老家兴山县,但也不能留在县城,而是被分配到县燃化局,派去矿山公司工作。那几年的分配倾向是大学生要下基层锻炼,个人必须服从安排。很多大学生对于分配到基层很不满,觉得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但陈行甲却没有丝毫怨言,而是很平静、很知足,甚至带着感恩的心理接受了这个分配。
如同大学第一天班会所讲的那样,陈行甲回到了大山里。这一年,他
21
岁。
对于父母而言,孩子大学毕业,分配了单位,吃上了国家粮,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妈妈专门给陈行甲做了一桌子菜祝贺,并说:“行甲,现在你是个工作同志了,以后在单位要记得,一个是要勤快、二个是要干净!”——妈妈平时都是叫陈行甲为“甲儿”,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对待“工作同志”的语气和他说话。陈行甲也牢牢地把妈妈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陈行甲在矿上主要是做统计员和安全员。统计员的工作对于数学系毕业的他来说,非常简单,他很快就成为整个宜昌市化工系统的优秀统计员。但安全员的工作,对大学生来说,却是一个挑战,他要跟着矿工们下到矿井去做安全检查,所负责范围的每个矿山的每条巷道都要走到,常常是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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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下井,浑身黑黝黝地爬出来重见天日时,已经是下午了。
每当在漆黑、狭窄的矿道里艰难地爬行时,陈行甲总是会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这本书在大学时期一直放在他的床头,没想到,毕业之后,他会真的走进书里描写的世界。
工作之余,躺在宿舍的小床上,他总是会想起远方的霞。虽然霞在毕业前一天分别之时,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通信地址,但毕业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一直都没有勇气给她写信。霞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工作,前途光明,而自己每天在暗无天日的矿井进进出出,大家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还有联系的必要吗?虽然《平凡的世界》里,在大城市当记者的田晓霞,也和在矿井里挖煤的孙少平甜蜜地谈着恋爱,但那毕竟是小说。
尽管这样想,刻骨的思念却时时在啃噬着陈行甲的心。终于,熬到月底,他忍不住还是给霞写了一封信。他没敢表露太多,只是通报了一下自己的近况,问了一下霞的近况,表达了希望她一切顺利的祝福。
那时候的通信很慢,一封信从兴山到中山要走一个星期,回来又要走一个星期。两周后,陈行甲收到了霞的回信。这封信热烈得有点超过了陈行甲的预料,陈行甲知道了:她在天天盼我的信,没收到信的时候失望又伤心,收到信的时候则高兴得哭了……
看到这封全文没写一个“爱”字,但通篇又在表达着一个“爱”字的信,陈行甲汹涌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他亲吻信封上的字迹,把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然后掏出纸笔,把这些年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全部倾诉出来,什么“亲爱的”,什么“我爱你”,之前不敢说的情话,一股脑地宣泄在信纸里。
不出意外地,霞也以同样的热情流着泪回应了他。从大一产生朦胧的好感,到一步一步接近,到以诗传情,到无数次的一起散步、旅游、看电影,到借着骑车或过马路时不经意的身体触碰,甚至是借口“有车危险”的牵手,终于在这一刻,修成正果——两位纯洁的青年互相完全敞开了心扉,正式开始恋爱关系,并在信纸里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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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里的距离完成了恋人间的第一次拥抱。
爱情是甜蜜的,但异地恋的爱情,却又是酸楚的。陈行甲与霞的爱情,在相隔千山万水的距离上,经受着种种考验。甚至中间还经历了重大波折,分手又复合。直到三年之后,霞决定离开广东,放弃这个朝气蓬勃的富庶、发达之地的所有一切,去到湖北兴山县这个山区贫困小县城,与陈行甲结婚并留在当地,这段折磨人的异地恋才算画上句号,迎来浪漫而美好的结局。
与此同时,陈行甲的事业生涯也发生了巨变。
6
在矿山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之后,有一次,县里有一些重要文件要紧急翻译成英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县燃化局的局长恰好当时在主管副县长办公室,听说了这事,便推荐了陈行甲。陈行甲接到任务后,很快高效、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县领导没有想到,一个偏远的矿山公司,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才,便一纸调令,把陈行甲调到县政府对外经济协作办公室去了。
虽然在当时来说,矿山公司安全员也算“公家人”,县经协办干部也是“公家人”,但此公家人不同于彼公家人。以前只不过是一份糊口的职业,一份“国家粮”,而现在,陈行甲面前展现的是一条广阔的大路。
由于陈行甲学历高、文笔好、脑子灵活、做事踏实、品格靠谱、人又勤快,在政府部门很快得到重用。两年之后,他就被提拔为县外贸局的副局长,又七个月,再被提拔为团县委书记,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正科级实职干部,再过两年,他成为兴山县最大的镇水月寺镇的镇长。
“水月寺”三个字,对陈行甲而言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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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他出生时,父亲就是在水月寺镇当农税员,到他上初中,父亲才离开这里前往县城,所以这个名字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没想到,
28
年后,他会到这里担任镇长,在父亲曾经以脚丈量过的土地上,重新走过。
在水月寺的任职,虽然只是一个正科级的镇长,但却是陈行甲主政一方的开始,在他的仕途有着重要意义。他通过推动当地的环境保护、公车改革、财政改革、处理
三角债
、推动镇农工商总公司的市场化等,为水月寺镇走出当时的经济困境打下一个很好的基础,也让老百姓和上级看到了陈行甲的行政能力。
也正是在水月寺镇长的任上,陈行甲在面对底层贫苦老百姓时的“陈式风格”,开始显现出来。当时,他去村里走访,在田埂上看到有一位妇女腿脚不能动,双手爬着在地里干活,便上去询问情况。
原来,这位妇女名叫向琼,小时候因为少儿麻痹症而瘫痪,只能用手爬着走。长大后嫁给一位神经不大正常的丈夫,三天两头挨打。丈夫不干活,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从做饭、洗衣服到种田、锄地,都是向琼爬着去干的。由于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来源,可以想象家里有多穷。向琼生有一个女儿,上到五年级,孩子太懂事,心疼母亲,就辍学了,回家帮忙干家务、干农活。
走访了向琼家之后,陈行甲心里十分难过,他交代村支书,一定要帮忙照顾一下这家人的生活。村支书提醒陈行甲说:“这家人造业(可怜)是造业,但是也很讨人嫌,说话太难听了。”平时一贯温和的陈行甲当场就发了大火,说道:“你这说的是人话?人家已经苦成这样了,她除了嘴上反抗一下,她还能有什么?你这村支部书记怎么当的?”
后来,陈行甲和向琼家结为亲戚,资助她的女儿重新复学,直到她初中毕业,外出打工。他也每年都会去向琼家里探望。许多年后,他儿子都记得,每到过年前,爸爸带着他去山里看望“向妈妈”的情景。而向琼的女儿在出去打工前,也专门留下一封信给陈行甲,她跟妈妈说:“陈叔叔一定会回来的”。
陈行甲在水月寺镇待了两年多,于
30
岁时离开。
他不是因为升官,也不是因为被免职,而是因为,考上清华大学的硕士,要去北京念书了。
7
陈行甲在兴山县经协办工作的时候,曾经考过一次研,那是一次对危难中的爱情的救赎。为了和霞早日团聚,他每天下班之后,就开始认真复习,准备考上研究生,毕业之后和霞在城市里会合,开始未来的美好生活。
考试发挥非常好,他觉得志在必得,然后就高兴地坐了
40
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再转汽车,于第三天凌晨五点,到达了霞的宿舍楼下。
这是他们毕业之后的第一次相见。上次分别,还是互有好感但若即若离的同学;这次相见,就已经是相思浓烈情深似火的恋人了。在中山的五天里,尽管每晚依然谨守界线互道晚安后各处一室,但爱情的甜蜜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完全沉浸在眼泪、欢笑与柔情之中。
他们用了大量的时间憧憬未来在城市里的美好生活,甚至从广东回湖北过春节期间,还在电话、信件里热烈地讨论。
但三月份考研成绩揭晓,陈行甲被当头打了一棍——他虽然总分比录取线高了二十多分,但政治却差一分没过线。
考研与高考不同,不管总分多高,只要单科没过线,就意味着落榜。
不过,单科没过线也并非绝路,陈行甲依然符合自费录取的资格,只是需要交
8000
元的培养费。他自己凭着每个月
122
元的工资,肯定是交不起,家里更是无法指望。霞小心翼翼地提出,她来出这个钱,但陈行甲毫不犹疑地拒绝了——他觉得要靠女朋友出钱供自己读书,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心里最堵得慌的是:就差了
1
分啊!
最后,陈行甲还是放弃了自费读研的机会。这一度酿成了他们恋爱期间最大的一次危机,因为两个人都一下子看不清未来的路了,更不知道这一段关系最后能走向何方。
不过坏事也是好事。这一次是霞提出的分手,但分手信寄出之后,她每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才知道陈行甲对自己有多重要,才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不能没有他。
当她打电话试图阻止陈行甲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晚了,陈行甲刚刚看完。听到电话里传来的陈行甲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声音,霞的心瞬间揪紧,没有丝毫犹豫,她就跟陈行甲说:你等我,我过来!
也就是那一刻,霞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到山里去,找到他,陪着他,过一辈子。
许多年后,有一次除夕夜抚今思昔,霞认真地跟陈行甲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过去的一年,还有过去的十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你。”
瞬间,陈行甲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一刻,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时间回到
2001
年,距离霞哭着放下电话骑起自行车往车站狂奔,已经过去六年,他们的孩子也已经五岁了。在水月寺镇那个简陋的、由闲置的教室改成的、把课桌拼起来当床的宿舍,陈行甲开始青灯孤守,重拾考研课本。
这次考研,无关于爱情,无关于人生的救赎,而纯粹是为了追求陈行甲年轻时的那一份梦想。
面对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却又要变化的生活,面对着陈行甲即将放弃掉的光明仕途,面对着如果考上就要重新异地分居的情况,霞没有任何一言阻止,而是给了陈行甲全心全意的支持和鼓励,她说:要考就考最好的学校。
于是,陈行甲报考了清华。这一次,政治课没有再拖后腿,陈行甲顺利过了初试线,并在复试时夺得小组第一名,顺利录取为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系的研究生。
2002
年春,陈行甲孤身北上,进入清华园逐梦。清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美好,尽管功课很难,尤其是那些纯英文的课程,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能在
30
岁出头的年纪,坐在清华园里安静地学习,对陈行甲来说,这是无比幸福的事情。他把日程表细分到小时,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学校的课程以外,陈行甲还把新东方凡是他能报的课程都上了个遍,到最后再也没有适合的课可选了,就选了一个顶级难度的“同声传译”班,并愣是咬着牙一节课没缺,全部上完了。
两年后,陈行甲以大部分课程
90
分以上的成绩,以“校优秀毕业生”的荣誉,从清华顺利毕业。
此时,他可以很轻易地留在北京。国家开发银行的一位领导非常看重陈行甲,很希望他毕业之后能留在国开行工作。他还可以把霞和儿子接过来,实现几年前他和霞在中山的宿舍里曾经甜蜜憧憬过的梦。
但家乡也有了另一个机会。陈行甲毕业前,湖北省出台了一项政策:从清华和北大的应届硕士毕业生中,招录一批公务员,直接任命副县长的职位。陈行甲也报了名,并且由于他是优秀毕业生,此前还有当镇长的经历,所以跳过副县长,直接被任命为湖北兴山县委常委。对于一个山沟里贫困农家出身的孩子来说,能够在
33
岁的时候当到县委常委,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稀罕事了。
如果说,
12
年前从湖北大学毕业时,是国家分配,个人无从选择的话,那么这次从清华大学毕业,陈行甲就已经拥有了选择的能力和机会。两个机会都非常好,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已经是他这个出身、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最终影响陈行甲决定的,并不是两个方向的发展机会,而是一个与这些都毫无关系的因素:妈妈生病了。
陈行甲在清华读研时,妈妈的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陈行甲刚开始还不知道,因为每次打电话,问起妈妈身体怎么样,她永远都是说一切都好,让儿子放心。当他问妈妈“我毕业之后留在北京还是回湖北”时,妈妈说:“哪里都行,只是不管走到哪里,有可能的话,把妈带上。”
他隐隐约约感到,妈妈其实是希望他回去的,于是他的内心早已倾向于回去了。后来父亲告诉他,妈妈的病其实很严重:乳腺癌。
对陈行甲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此时的他,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想着能离妈妈近一点。所以再也不用纠结,陈行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湖北。
对于陈行甲来说,从镇长的位子,直接一步跳到县委常委,这件事虽然令人高兴,但也并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能陪在妈妈身边,时常照顾妈妈了。
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原来,他还能陪伴妈妈的时间,竟然是这么短。
在所有癌症中,乳腺癌属于凶险程度稍弱的,治愈率和存活率相对较高。由于妈妈极度坚强、乐观,脸上永远带着微笑,陈行甲很少听到她叫一声疼,也很少看见她皱一下眉,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病人。这让他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妈妈的情况应该还好,他们未来能相处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担任兴山县委常委一年半后,湖北省遴选一批年轻干部赴美国学习,陈行甲以全省
3000
多人中排名第二的成绩,被选入
30
人公派名单,派赴芝加哥大学留学。
虽然也牵挂妈妈的身体,但妈妈看起来状态一切正常,而赴美留学的机会又如此难得,陈行甲便服从省里安排,按期赴美。
8
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陈行甲除了在芝加哥大学上课之外,还花了大量的时间考察美国的农业发展情况,去美国人家里体验美国生活与文化,并见了思念已久的朋友,游览了渴盼已久的风景。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之一,是发现美国社会运行机制的一个独到之处:从社会治理结构而言,美国除了政府作为第一部门,企业作为第二部门之外,还有以公益组织为代表的强大的第三部门。政府和企业无法解决或者解决成本过高的社会问题,实际上由第三部门在解决。都说美国发达,但通常都是说科技、军事、经济等,而陈行甲看到,美国在社会治理结构方面的发达,也非常值得关注和学习。当时他还只是朦朦胧胧有这个感觉,他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他将成为中国社会“第三部门”的一个重要参与者、建设者和标杆性的代表人物。
2006
年
6
月,陈行甲从美国回来。妈妈的病比几个月前严重了一些,但总体情况看起来也还好。他尽可能一有空就去陪妈妈,但妈妈总是让他安心工作,不用总在这里陪着。
有时他和霞晚上在医院陪护,妈妈就会笑着催他们赶紧回去休息,并安慰说:“我好着呢,别担心,有爷爷(他们家人互相的称呼都跟着小孩叫)陪着就行了。”陈行甲和妻子看到妈妈那么轻松(后来才知道都是强撑着装出来的),就以为真的没事,便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最后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情形,他们以为就如往常一样。因为妈妈还是那样的微笑,那样温和的话语。但没想到,回去没睡几个小时,医院传来消息:妈妈不行了。
等陈行甲和霞带着儿子踉跄赶到时,妈妈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见到陈行甲后,她轻轻说了声:“甲儿,带妈回家。”便瞑目而逝。
母亲的去世,对陈行甲是巨大打击,此后很长时间,他都处于悲伤、懊恼、后悔、自责之中。他总觉得是自己太粗心了,太不体贴了,没能够感受到母亲坚强乐观外表之下的痛苦。相反,他还总以为日子还长,甚至一直都相信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果知道母亲会走得如此猝不及防,他肯定会尽可能多地陪在她身边,哪怕对病情没有帮助,起码他也能陪妈妈多说说话,帮妈妈多剪几次指甲,多洗几次头,多喂几次饭。
他时常想到,癌症患者多疼,而妈妈又是在用怎样的毅力,才能不喊一声疼,不皱一下眉,永远对他们保持着慈祥的微笑啊!
霞对陈行甲的哀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只能尽可能去安慰,告诉陈行甲,妈妈在天之灵,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难过。陈行甲知道妻子说的都是对的,但依然无法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每当母亲的生日、祭日、清明、除夕,或者是他每次获得荣誉、被提拔,他都要因为怀念母亲而落泪。后来不管到哪里任职,他都要把母亲的遗像带着,恭恭敬敬地放在办公室,让母亲陪着自己。
8
时间永在流逝,生活还要继续。悲伤只能通过时间来慢慢沉淀,一点一点地埋藏进心里。而陈行甲,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妈妈去世不久后,陈行甲离开了从小生活和长大工作多年的兴山,被调入宜昌市发改委,任副主任。他再次进入仕途发展的的快车道。
到发改委仅过了
3
个多月,陈行甲就又被任命为宜昌市政府副秘书长,又过了一年两个月,就兼任了宜昌经济开发区的工委副书记和管委会副主任,并很快提拔为正县级。由于经开区的书记和主任是由市领导挂名兼任,所以陈行甲实际上成为负责全面工作的一把手。
2011
年
1
月,陈行甲
40
岁,成为了宜昌市下属的县级市宜都市的市长。宜都在湖北来说是一个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曾是湖北省唯一的一个全国百强县。陈行甲能成为宜都的市长,可见上级对他的器重。
但他在宜都只待了十个月就离开了。不是因为工作没干好,而是因为干得太好了,上级要进一步重用他。这一次,他的新职位是:湖北省恩施自治州巴东县委书记。
尽管县级市市长和县委书记在职级上都属于正县(处)级,但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语。很多县长(含县级市市长)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通往县委书记的这一道鸿沟。而一个年富力强的、高学历的、有能力的、被省里高度器重的县委书记,只要安安稳稳做完一届,被提拔是大概率的事件。
陈行甲刚获悉要担任巴东县委书记时,也是踌躇满志,但当他在网上输入“巴东”两个字,想要了解一下他即将治理的这片土地时,不禁大吸一口凉气。
巴东这个名字对陈行甲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所出生的兴山县高桥乡,就位于跟巴东接壤的边界上,从陈行甲家所在的下湾村到巴东界,只有几里路。陈行甲的大姨,就是嫁到巴东县的。
但印象更深的是另一件事,
2009
年
12
月,妈妈
66
岁诞辰日那天,陈行甲在宜昌江边给妈妈烧纸,遇到了暴力抢劫,被打断两根肋骨和四根手指,打得满地是血。后来破案,行凶的四人中,有三个就是巴东的。没想到两年后,他会成为巴东的主政官。
但此刻令陈行甲心中五味杂陈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他在网上看到,搜索“巴东”两个字时,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新闻,尤其是点开巴东本地的网站,滔天的戾气扑面而来,令人怀疑此地并非人间。
巴东是一个深度贫困县。有多穷呢?按照
2011
年的国家标准,全县
49.61
万人,有
23.53
万人属于贫困人口。有的极端贫困户,连“家徒四壁”的穷都达不到,因为家里只有三面墙;还有那种因卖血而感染艾滋病的,已经形成了“艾滋病村”。
那几年,巴东每年都要出一起轰动全网、轰动中央的恶性事件,这使得这个只有
50
万人口的深度贫困县(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几乎成为中国舆论生态最恶劣的地方。其离谱程度到了什么地步呢,你可以想象,假设三鹿奶粉事件、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徐州铁链女事件,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一年发生一起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也因此,巴东的老百姓对当地官员的不信任和抵触,在网上的批评与怨言,也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这就是省里面把陈行甲派过来当书记的背景——省里面希望,这位深受器重的年轻官员,有能力、有魄力打破这个怪圈,破解这个死局。
不管是破圈还是破局,凭陈行甲一个人肯定是办不到的,他需要当地干部和群众的支持。但当时的情况是:县长原本盼着当书记,已经盼了很久,陈行甲占了书记的位子,县长心里就窝着一团火;当地买官卖官、送礼行贿、插手工程、统计造假已经蔚然成风,不这样做的人反而成为异类;老百姓已经被贪官污吏伤透了心,对地方上党和政府的一切政策、措施,不管实质内容如何,第一反应总是怀疑、抵制,上网谩骂……
面对这么复杂的局面,一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可以有三个选择:要么同流合污,自己也参与捞钱;要么明哲保身,安稳度过这一届,等着提拔走人;要么直面挑战,发起进攻。
陈行甲选择了第三条路。
只是当时,他没想到会有这么难,甚至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9
陈行甲在巴东的施政,最主要是做两件事:整顿官场风气,理顺民间心气。
在陈行甲之前,巴东的官场习惯是过年要给领导送礼。大家排着队在秘书那里等,喝茶聊天,轮到了就进去“汇报工作”,其实就是塞一个一万两万的红包,简单聊几句就出来了。所有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是去送礼的,但还是照送不误,领导也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但还是照收不误。
陈行甲一到巴东,就开了一次大会,要求电视台直播,然后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要求大家不要收礼,不要送礼,并说自己也不会收,也不要给我送。他在自己住的宿舍门口装了摄像头,谁送就拍下来。
刚开始大家不相信,第一次过年时还有送的,甚至有的跑到他在宜昌市区的家里去拜年,但陈行甲一概严辞拒绝,跑到宜昌的干部,连他的面都没见着,甚至还被他在大会上不点名批评。
有一次,一个企业家到陈行甲办公室谈工作,走的时候在一个不起眼的衬衣包装袋里留了
20
万港币;还有别的企业家,给陈行甲送金条、送名表。这些都被陈行甲挡回了,甚至人已经走了还被他打电话叫回来,怒喝对方立马拿走滚蛋。
为了整顿干部作风,他专门设立了“五个严禁”办公室,安排一位铁面无私的县政协副主席带队,随时到各部门明察暗访,看有没有打牌赌博、吃拿卡要、工作日中午饮酒、上班时间炒股玩游戏、对该给老百姓办的事推脱延缓等。除此外,还安排第三方机构进行匿名的民意调查,问干部对老百姓态度好不好、到老百姓家中跑得勤不勤、有没有切实帮助群众解决问题、生活有没有提高、有没有听说过干部插手工程项目等。
但以上这些都只是“小仗”,真正的“大仗”是强力反腐。
巴东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又是三峡水库库区移民县,国家和省里的各种工程建设较多,“拿工程”就成了当地有门路的人致富的一条捷径。
拿工程如果拿了好好干,保质保量如期完成国家建设任务,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当地已经形成惯例,拿工程只管把工程款搞到手,至于工程建设,随便糊弄一下就行。
有的工程投资投了几千万,但是到现场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国家投过钱、搞过建设的痕迹。还有一个工程,预计投资
300
万,有人为了拿工程,前期打点就花了
120
万,他自己还要赚一笔,实际能投到工程里面的,几乎都不剩多少了。当地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哪怕是街上拉板车的,只要搞定关键人,就能拿到项目”“中标就是中彩票,倒手就是赚钱”。
陈行甲想要动这一块,可想而知阻力有多大。在查处某个工程腐败大案的过程中,陈行甲时不时收到各种威胁信息和电话,他的某些下级、同级,甚至某些上级都明里暗里来说情乃至威胁,他的电话、住址和行踪都被泄露,有人密谋要花百万买他的人头,甚至他每次坐车,公安局都不得不先进行防爆检查……
在理顺民心方面,陈行甲也下了大力气。
当时,面对民间的戾气,面对汹涌的舆情,很多地方通常的做法是先删帖,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实在不行就做缩头乌龟等。陈行甲则决定直面大众,直面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