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90年代开始,就有人来找贝聿铭,想要他在苏州做些什么,来来去去苏州也经历了五六任市长了。贝聿铭当时就说:“你们不用找我,你们重要的不是现代的高楼大厦,现在你们需要的是城市的保护方案,而且还必须把运河清理干净。苏州坐落于京杭大运河之上,也是当时的主要交通渠道,但多年以来受到了严重的工业污染。我说,如果他们不改善水质,这个城市就会衰败,他们对此也默认了。要真正改善河道水质其实很难——他们得从长江引水。于是我告诉他们,当苏州的水变干净了,我就会回来。”
把运河清理干净——这个要求在当时其实很高,好像贝聿铭在有意拒绝。但他其实一直在以各种方式参与苏州古城的保护,先派大儿子贝定中去为苏州解决城市问题。已于2003年过世的贝定中是城市规划师,他参与到1996年的“苏州,为新的中国塑造一座古城”项目里,其中也包括对水质的改善。在关于这个项目的一本书的后记里,贝聿铭写道:“在新千年里,最重要的挑战就是,在中国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现代化工业化浪潮里,如何保护中国的历史名城。而这也正是我请定中为老家苏州解决的问题。他和易道(EDAW)公司的同事一起,为苏州最敏感的区域制定了一套规章制度,目标是在保持和强调苏州历史特点的同时,找到古城区的重建和复兴之路。”
贝聿铭等了很久,等到苏州有一定经济地位了,水的治理也有很多措施了,才开始做苏州博物馆。这时候,贝聿铭已经85岁,同样采用儿子公司主持项目、他来做顾问的形式。某种意义上,这并不仅仅是他对自己故土的回报,更显示了他对于历史重要性的坚实信仰。苏州博物馆也是继续他在香山饭店的实验——对于现代建筑和历史传统之间联系的探索,对于中国本土语言的寻找。
香山饭店是贝聿铭探索中国现代建筑语言的第一次实验(蔡小川 摄)
与20多年前设计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座饭店相比,贝聿铭在苏州博物馆项目上有了更大的自主性。但是,他面临的问题也更复杂。如果说香山饭店是要提醒一心迈向现代化的中国回望传统,那么在传统如盆景一样点缀的现代城市背景下,重建和复兴的含义更模糊。
在贝聿铭眼里,苏州离上海虽然只有八九十公里,不过和上海比起来,还很传统、很保守。很多人还活在明清时那种理想的生活里,那是苏州的黄金时代,直到今天提到当年的大画家大诗人,苏州人还如数家珍。他清楚,与拙政园一墙之隔的苏州博物馆是个文脉主义建筑,当地政府想要的也是建筑文脉。“在这个项目上,我有机会将历史古迹融入21世纪的背景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至于用材就毫无悬念了,我选定了灰泥、石材。而颜色则是灰白结合。”尽管如此,贝聿铭想在苏州寻找的,是如何在中国如今林立的摩天大厦和真正的文化根基之间架设桥梁,是对中国传统的升华。从表面看,苏州博物馆更像是一个现代建筑——几何造型,片状山石,钢结构,都不是传统语汇,而有传统意境。苏州博物馆已经建成10年,关于这座博物馆本身,也关于它所开创的路径,至今仍有争论。
某种意义上,苏州博物馆项目是最接近贝聿铭建筑理想的。他一生坚持现代主义,但在进入这一领域的一开始,就试图要超越早期现代主义的白板理论。在哈佛读书时,他曾打断格罗皮乌斯的讲课,争论说,“国际风格”不应该消融世界各地的不同风俗和特色。这位现代主义建筑的创始人回答说:“好啊,那你证明给我看。”贝聿铭提交了他的“上海艺术博物馆”方案和模型: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有好几个凉亭,还有淙淙流过茶园的溪水。他解释说,他的博物馆不同于西方模式,因为中国艺术在社会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当你想到东方艺术时,你所考虑的是截然不同的事物。那是非常隐秘的——玉石、象牙、陶瓷都是这样的,甚至画卷也不例外。无论其长短,画卷是从不摊展开的;它们总是束之高阁,只有特殊场合才供人一饱眼福。因此,你不会在一座庞大的希腊式或罗马式复制品中展示这种艺术。因此,观看、展览这种艺术的环境必须区别于我们的西式博物馆。”
苏州博物馆室内(蔡小川 摄)
林兵说,贝聿铭是从一个馆长的角度入手设计苏博的。“香山饭店对他打击很大,做好了以后就扔在那儿了,管理得一塌糊涂。博物馆也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藏品不佳,没人去看。从这方面说,他很在乎为中国留下一个好的文化建筑,同时也很在乎建筑建完之后的生命延续。”林兵告诉我,贝聿铭请来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前亚洲部主任屈志仁(James Watt),还有上海博物馆时任副馆长汪庆正,再加上前苏州博物馆负责文物的馆长,一起商量苏州博物馆应该展什么。讨论的结果是,将明清工艺作为未来展示方向,而且只做文物展陈,不做历史展陈。以前设在忠王府里的老苏州博物馆的展览,是从远古时代开始谈起,其实跟苏州关系不大,明清才是苏州文化的高峰期,尤以工艺为代表。贝聿铭还提议设立一个当代厅,他说,苏州所有东西都是过去,也要面向未来,通过这样一个平台请大艺术家来做一些跟苏州有关的艺术,同时推动苏州艺术的发展,也能提高博物馆的国际地位。他请来三位国际知名艺术家来做开幕展——徐冰、赵无极、蔡国强。林兵记得,当时连赵无极的画进中国时的通关,都是贝氏事务所帮忙弄的。
苏州博物馆“宋画斋”(蔡小川 摄)
如今的苏州博物馆里总是游人如织,既是来看展品,又是来逛园林。或者说,博物馆建筑本身就是其中最大的展品。我们从大门进入前庭,之后是主展馆,连接着一个露台,可以从这里观赏中央的池塘和花园。经由曲曲折折的人行步道,路遇一个八角形茶亭,又可以到达东西两翼的展馆。每一个展馆体量都不大,正适合明清工艺品的展示。而且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移步换景,与中国传统建筑的体验类似,正如贝聿铭所说:“在中国,大宅子都是用有几进庭院来丈量的。家庭是基本的单位,中国人不爱张扬财富,所以筑以高墙。我们祖上的宅子里,花园是用来游玩之用的,有非常简单的黑或红色的后门,和灰瓦白墙。宅子里是一进又一进的庭院,有把花园建在墙内的传统。”
林兵说,贝聿铭在“苏而新,中而新”方面花了很大功夫。最大的问题是瓦。中国的专家要求他用瓦顶,贝聿铭不同意:“我设计一个现代建筑,要我用瓦顶,不就是穿西装戴花翎帽吗?”林兵说,对于苏州建筑来说,顶很重要,从一定高度俯瞰全是粉墙黛瓦,所以不能像香山饭店那样做一个大平顶,要做斜顶,但他不想用瓦。他一直反对大屋顶,认为大屋顶是中国建筑最大的局限。撇开大屋顶,其实屋顶不是屋顶的概念,而是作为墙面的延伸,所以平整度要好,瓦片显然达不到这个效果。最后采用了青色花岗石材,便于养护,又能组合成贝聿铭签名式的立体几何空间。
苏州博物馆老馆——忠王府园林景观(蔡小川 摄)
贝聿铭说,在中国做建筑,不能想象不做园林。庭园和房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是融为一体的。庭园也不能太大,通常都是按照人性化比例设计的。在他看来,园林的三个主要元素——水、植物和石头,是三件很简单的东西,但这上面却可以有丰富的变化。“苏州的园林是诗人、文人、画家做出来的,他们把做园当成是作画作诗一样。可是现在那样的人才几乎没有了,我也不是这种人才,可是我还想要试一试。”水位于博物馆的中央,人们可以在不同的季节欣赏水里的植物和游鱼。而因为庭园不大,植物不在于名贵,而在于造景,每一棵树都是他亲自选的。贝聿铭专门设计了一个紫藤园,园林有两株紫藤,代表老的苏州博物馆——忠王府里的文脉传承。林兵告诉我,忠王府里有一棵紫藤,号称由文征明亲手栽种,他们从那里面修剪了十几个枝嫁接在新馆的紫藤树上,最后把剩下的部分都剪掉,只留下嫁接的部分作为主干。林兵记得,他和贝聿铭第二次去苏州就去选了桂花树,因为博物馆开馆那天是中秋节。“贝先生已经想好,请人来这里弹琵琶,水面上漂着荷花,水边一棵桂花树,桂花飘香,明月当空。这是他要的意境,古人很多园林也是这种意境。”
苏州博物馆片石假山(蔡小川 摄)
苏博园林的视线焦点,是水池正对面的片石假山。十几块巨大的片石立在与拙政园相隔的白墙前,形如山水画,正所谓“以壁为纸,以石为绘”。林兵说,尽管贝聿铭家族曾拥有的狮子林以石闻名,他也喜欢那种“爷爷挑石,孙子用石”的太湖石寓意,但是,他们做苏博时已经很难找到好的太湖石,也没有了当年叠石的技艺,决定换一种做法。贝聿铭想到了北宋画家米芾的山水画,米芾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自谓“信笔作之”“意似便已”,这也正是贝聿铭的旨趣所在,于是他尝试用一种三维绘画手法重塑米芾画中意象。
林兵被派到全国各地找石头,最后在山东的一个石场找到十几块大石头,用钢线切割成片石,再运回苏州。林兵记得,贝聿铭就坐在池塘对面,指挥升降机把一块块石头吊上来又吊下去,不断地调整大小和位置。终于看上去差不多了,但石头又太过光滑,切割处过渡不自然,他们想了个办法,将人工切面敲毛,再用火烧,石片终于呈现出天然野山石的毛糙感和浑厚感。
苏州博物馆片石假山手绘图
2006年要离开中国的前一天,贝聿铭对林兵提出,他想在下午4点钟去苏州博物馆,一个人在里面走走看看。而且要观众在的时候,感受一下空间是怎么被人使用的。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林兵说,这是他回想起来特别惭愧的事。开馆后,贝聿铭从来没有静静地看过这个他倾注情感的作品,而那也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16期《百岁贝聿铭》封面文章《重返中国:另一种现代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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