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接着讲述。苏格拉底借用
荷马
的典故澄清了自己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关系。接着苏格拉底跟同伴讲了自己和
普罗塔戈拉
对话的故事。
这时候咖啡递上来了。
王皓麒:
你继续讲吧!
我:
有一天早上年轻人
希珀克拉底
兴冲冲地找苏格拉底,想要去和普罗塔戈拉学习。
王皓麒:
这挺好的呀,热心学习的年轻人。
李艾知:
你知道普罗塔戈拉是谁吗?
王皓麒:
唔……不甚了解。不过既然能让这个年轻人如此兴奋,应该是个很有名的老师。
李艾知:
能让年轻人兴奋,或是很有名的老师,就等于好老师吗?
王皓麒:
不一定。
李艾知:
所以我们在决定向老师学习之前,难道不应确认这个老师是什么水平吗?
王皓麒:
可是如果我们对所将要学习的事情不足够了解,我们又如何判断这个老师怎么样呢?
我:
苏格拉底是瞧不上普罗塔戈拉的,他说:“智术师不恰恰就是某个贩卖养育灵魂的东西的大贩或小贩么?”[313c5],于是他决定带希珀克拉底去见识一下普罗塔戈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王皓麒:
我有一个问题。刚刚李艾知提到在向老师学习之前,要确认老师的水平,可是现实中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选择老师的权利,学校都已经安排好了呀?
李艾知
:我所说的学习,指的是德性的学习,而非技艺的学习。
王皓麒:
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艾知:
如果是学习技艺,是可以看出你学好了或学坏了的,即便是没有学会一项技艺,仍然不会让你变成一个低劣的人;但是学习德性就不一样了,如果你的德性学坏了,你不仅不知道,可能反倒还迷得不行。
王皓麒:
那么我们在学校里学习到的就大多是技艺喽?
李艾知:
依我看是这样的,中国现在提供的教育大多数是指向技艺的。
王皓麒:
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学习到德性?
李艾知: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先搁着,之后我们再来回答。请继续你的讲述吧!
普罗塔戈拉
我:
普罗塔戈拉谈起了智术师的传统,他认为“智术的技艺其实古已有之,古人中搞这技艺的人由于畏惧这技艺招惹敌意,就搞掩饰,遮掩自己,有些搞诗歌,比如荷马、
赫西俄德
、
西蒙尼德斯
,另一些则搞秘仪和神谕歌谣,比如那些在
俄耳甫斯
和
缪塞俄斯
周围的人。”[316d5],而他自己呢,“采取的做法与这些人完全相反:我既承认自己是智术师,也承认我教育世人”[317b5]。
李皓麒:
为什么普罗塔戈拉要这么做呢?
我:
列奥·施特劳斯
在这下面有作疏,他举了个例子:一个王子穿着破烂衣衫要想混出城门,他高调宣称自己是王子,结果被城卫撵出城门,因为城卫以为,王子怎么可能衣衫破烂兮兮。也许普罗塔戈拉宣称自己是智术师,反倒不会被认为是智术师。
王皓麒:
王子固然是一个好名分儿,可智术师显然不是吧?
李艾知:
按照这个逻辑,也就是说,人们看到普罗塔戈拉这么“好”,才不信他是智术师呢!
王皓麒:
这未免也太臭美了!
李艾知:
不仅如此,普罗塔戈拉还是一个看轻传统的人哩,你看他竟然连荷马的传统都不继承。
王皓麒:
是什么给了他这等勇气呢?
李艾知:
这就要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了,当时雅典的民主政治兴起了,自由民拥有了在公共事务方面发表见解和参与事务的权利。但是这时候雅典的教育并没有跟上政治的演变,青年们学不到政治知识和辩论艺术,渴望能够提升自己的政治能力,以普罗塔戈拉为代表的智术师们(智者学派)便迎合了这个市场,开始四处教授修辞术。
伯里克利
执政期间为了发展民主政制,也鼓励了智术师的讲学,这就使智术师的讲学蔚然成风了。
王皓麒:
那么苏格拉底又何以
说普罗塔戈拉是“
贩卖养育灵魂的东西的大贩或小贩
”呢?
我:
我也还想不清楚这个问题,让我们继续往下看吧。
我:
苏格拉底问普罗塔戈拉,如若希珀克拉底做了他的学生,会有怎样的结果。
王皓麒:
普罗塔戈拉如何回答?
我:
普罗塔戈拉说:“年轻人啊,要是你与我在一起,那么,你与我在一起一天,回家时就会变得更好,接下来的一天同样如此,每天都会不断朝更好长进。”[318b]
李艾知:
我觉得普罗塔戈拉这么说不妥。我想问一下,希珀克拉底在这个场景中是否有说话?
我:
没有,是苏格拉底替他说的。
李艾知:
那么普罗塔戈拉没有充分了解希珀克拉底的天赋和才干,就说自己会让这个年轻人更好,确实显得比较莽撞。
王皓麒:
可是,这也许说明普罗塔戈拉对自己的教育能力很有信心呀?
李艾知:
你觉得,一个人要在某个领域实现成功,除了后天的努力,先天的天赋重要吗?
王皓麒:
天赋确实重要。
李艾知:
假使普罗塔戈拉教的是做木工,要让希珀克拉底也成为一个优秀的木匠,是不是也需要有一定的天赋?
王皓麒:
是的。
李艾知:
那么如我之前所说,要学参与政治的能力,是不是对人的要求可能还要更高些?
王皓麒:
在人们心目中政治人物确实往往要比木匠的要求更高一些。
李艾知:
而且这种教育还是涉及到德性的教育?
王皓麒:
会涉及到。这让我想起之前说过的,
德性的教育是应该要审慎的。
我: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注意,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是需要不少学费的,希珀克拉底实际上是拿了一袋钱在场的。
王皓麒:
这说明了什么呢?或许普罗塔戈拉对希珀克拉底的争取还有金钱上的考量?
李艾知:
也许有一些,让我们继续吧。
我:
苏格拉底继续追问“为了什么长进”[318d5],普罗塔戈拉则说自己不像别的智术师一样教技艺,而是教“自己如何最好地齐家,以及城邦事务方面的善谋,亦即如何在城邦事务方面最有能耐地行事和说话。”[319a]
李艾知:
苏格拉底如何回应?
我:
苏格拉底向普罗塔戈拉确认了一遍,他说:“我跟得上你的理路吗?你对我说的似乎是治邦术,而且许诺造就好城邦民?”
李艾知:
苏格拉底实际上是在提醒普罗塔戈拉。
王皓麒:
提醒什么?
李艾知:
你有没有发现苏格拉底没有提“齐家”?
王皓麒:
对,普罗塔戈拉提到了“齐家”。
李艾知:
换言之,普罗塔戈拉把齐家和治国摆在一起,他暗示了自己的王政术。
王皓麒:
也就是说他赞成少数人的统治?
李艾知:
看上去是的,这在雅典是政治不正确的事情,所以苏格拉底意在提醒普罗塔戈拉说话要小心一些。
王皓麒:
可是雅典摆明了是民主政制呀,如果普罗塔戈拉赞成少数人的统治,又为何要来雅典传播学问呢?
李艾知:
这我们就要看下一步他怎么说了。
我:
接着苏格拉底明确地提出,他认为治邦术没法教。
王皓麒:
他有什么理由呢?
我:
凭“雅典人是有智慧的人”[319b5],凭“一旦必须考虑的事情涉及城邦治理,那么,一个木匠儿也会站起来就这类事情为雅典人建言。同样,铁匠、鞋匠、商贾、水手,富人也好穷人也罢,出生贵贱统统不论,任谁都一样。”[319d5]
伯里克利(前495-前429)
王皓麒:
也就是说,在雅典的民主政制里,人人平等是一个基本的价值观?
李艾知:
或者说就是民主政制的根基。
雅典的民主基于一个预设:每个自由民都具有政治德性。
所以治邦的能力是每个雅典参政公民天生就具有的,并不需要教。
王皓麒:
这听上去特别理想主义。
李艾知:
实际上是空想主义,历史也证明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皓麒:
那么苏格拉底为何还要这么说?
李艾知:
一方面是为了政治正确,另外一方面则是一个反讽。
王皓麒:
反讽?这么说苏格拉底也不赞成民主政制?
李艾知:
他内心里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不会明面儿说。
王皓麒:
那么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的观点实际上达成了某种一致?
李艾知:
我们首先应该关注的是“德性是否可教”这个问题,普罗塔戈拉说可以,苏格拉底说不可以,冲突已经出现了。
我:
苏格拉底接着举了
伯利克勒斯
的例子,他虽然具有德性,却教育不好自己的儿子。以此说明德性不可教。
李艾知:
所以苏格拉底提了两个观点:一个是在雅典德性不需要教;另一个是用例子说明德性不可教。第一个观点某种意义上是掩饰,第二个观点才是他更为关注的。
王皓麒:
苏格拉底说话这么亦真亦假的,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李艾知:
确实如此,你要想想,假如你是苏格拉底,你要考虑什么?
王皓麒:
我首先要想的是顺利表达自己的看法,毕竟他是在和普罗塔戈拉谈话,或者说是在辩论。
李艾知:
除此之外,城邦的政治正确会让你要在言辞上慎重,甚至要隐藏一些观点。
王皓麒:
还有,他还想要争取希珀克拉底,虽然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不是特别有天资。
李艾知:
在场的人还不少哩,许多城邦里的年轻人都在场,他们事关城邦的未来。
王皓麒:
然后就是普罗塔戈拉。
李艾知:
正因如此,有太多的因素干扰着两人的谈话,所以我们要注意辨别哪些观点是真,哪些观点是表演性质的。
王皓麒: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听听普罗塔戈拉怎么回应苏格拉底了。
我:
普罗塔戈拉选择向大家讲一个故事。
王皓麒:
什么?他不是宣称与那些用故事掩饰自己的智术师不一样吗?怎么自己反倒讲起故事啦?
李艾知:
你忘了吗?之前苏格拉底已经提醒过普罗塔戈拉要小心了。
王皓麒:
普罗塔戈拉还是选择了谨慎小心一些。
李艾知
:
所以我们发现在这对话中人物也在变化着,要注意这个变化哦。
我:
普罗塔戈拉讲述了一个关于创世造人的神话。神吩咐
普罗米修斯
和
厄庇米修斯
给生物分配能力。厄庇米修斯分配完所有能力之后发现忘记了给人类分配,普罗米修斯就为人类偷来了火,但是却没有带来治邦术,因为这个智慧在
宙斯
身边。人类在散居的时候会被野兽威胁,聚居的时候又由于缺乏政治术而逐渐离散,宙斯便让
赫耳墨斯
把羞耻和正义两种品质带给所有人们,并且立下“把凡没能力分有羞耻和正义的人当作城邦的祸害杀掉”的法律,就此城邦慢慢地建立了。
尼古拉斯-塞巴斯蒂安·亚当于1762年雕塑的普罗米修斯(卢浮宫藏)
王皓麒:
神话我听明白了,但我弄不清楚普罗塔戈拉讲这个神话有什么意图。
李艾知:
在这个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带来了火,却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
王皓麒:
治邦术。
李艾知:
宙斯吩咐赫耳墨斯给人们带来的又是什么?
王皓麒:
羞耻和正义两种品质。
李艾知:
羞耻和正义等于治邦术吗?
王皓麒:
让我想想
……
尽管看上去它们有一些关系,但是显然不是相同的事物。
李艾知:
那么治邦术是谁带来的呢?
王皓麒:
我明白了!普罗塔戈拉是在说,智术师给人们带来了治邦术!多么巧妙的隐藏!
李艾知:
你说的对。
王皓麒:
可是,普罗塔戈拉似乎还没有回答苏格拉底的问题,他只谈到了是智术师带来了治邦术,却没说是否可教的问题呢!
李艾知:
就让我们往下读。
我:
普罗塔戈拉决定改换论证的方式说明问题,他说:“但涉及正义或其他涉及治邦者的德性时,倘若他们明知他不义,而这人自己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那么,说真话在别处会被认为是节制,在这儿就会被认为是疯癫。而且,据说,所有人无论自己正义抑或不义,都必须宣称自己正义,或者说,谁不让自己显得正义就是脑筋疯癫。”[323c]
王皓麒:
普罗塔戈拉怎么又忘记了苏格拉底的警示呢?他这不是在讽刺雅典民主吗,我真替他捏把汗!
李艾知:
其实不然,关键在于普罗塔戈拉使用了“疯癫”的概念。疯子是一个不被政治共同体接受的角色,他使用这个概念,实际上巧妙地避开了对城邦的攻击。你知道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吗?当时的不少小说家也通过流浪汉这一个边缘化的身份去讽刺和批判现实社会,因为流浪汉是不被社会承认和接受的,所以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言疯语,作家们便巧妙地把一些锐利的观点藏在这里面。
《小癞子》,西班牙流浪小说
王皓麒:
原来如此,这么说《普罗塔戈拉》也是一部具有文学性的作品呢!
我:
普罗塔戈拉进一步明示了自己的观点:“人们并不认为,这德性是天生的或自己冒出来的,而是教会的,靠努力培养出来的。”在他眼里,好品质出自努力或训练或施教,假如一个人没有,他就会遭遇到人们的生气、惩罚、训斥。因此德性是一种可以制作出来的东西。运用惩罚,可以让行不义的人以及看到不义的人在以后不再会犯同样的错误。
王皓麒:
听上去挺有道理的,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因为不听话而受到了很多责骂甚至惩罚,虽然当时很痛苦,但确实也让我们慢慢端正了自己的行为。
李艾知:
但是普罗塔戈拉的论证有一些漏洞哩。
王皓麒:
哪儿?
李艾知:
首先,惩罚固然可以让行不义的人感到痛苦并修改自己的行为。但是守法的人一定就具有高尚的品质吗?
王皓麒:
你说的有道理哦,
法律提供的只是一个底线,要达到更高层面的道德仅仅靠法律的规训也许还不够。
这让我想起《论语》里有这么一段:
子贡
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我是这么理解的:告诉人不要做什么,不如告诉人要怎么样。打个比方,法律告诉人不要偷东西,那么有的人会钻牛角尖:那我打人行不行?道德则告诉人要行仁义,那么偷窃也好,打人也罢,都自然而然地是不可以的了。
李艾知:
说的对呀。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不管他说的对不对——普罗塔戈拉在这里其实仍然没有完成整个儿论证。他只说明了教育是可以实现的,却还没有说德性是否可教。
王皓麒:
但其实已经蛮接近了。
我:
是的,之后普罗塔戈拉就苏格拉底所举的“好父亲教不出好儿子”的例子继续了论证。他指出在雅典人人都拥有政治德性的前提下,肯定存在德性的差异,即有的人德性好一些有的人差一些。但毕竟总体的环境还是优良的,即使某个人的德性差一些,他也总比那些毫无德性的人强,而且他还拥有良善的潜质。接着他说道:“倘若我们中间有谁在增进德性方面哪怕突出一丁点儿,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我以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中的一个。”[328b]
总结下来就是,普罗塔戈拉要做的就是在总体良善的城邦里帮助德性稍差的人提升德性。
我:
接下来苏格拉底继续提问,他说道:“请给我用论证详尽地仔细说说,究竟德性是不是一个东西,而它的各部分则是正义、节制、虔敬;抑或我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实为一个东西本身的各个名称。这就是我渴望知道的。”[329d]
王皓麒:
苏格拉底通过这个想讨论些什么呢?
我:
施特劳斯的疏是这么写的:普罗塔戈拉虽然论证了德性可教,却没有论证哪种德性可教。
李艾知:
看上去苏格拉底在悄悄地改变着立场,他现在接受了“部分德性可教”,比如正义和羞耻是可教的。但是他想知道哪些德性是可以教的,哪些德性又是不可教的,例如智慧,它作为一种德性又是否可教?
王皓麒:
看上去掌握智慧似乎要更难一些。
我:
这就是苏格拉底打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他给出了两个比喻供普罗塔戈拉选择:“就好像一张脸的部分是嘴巴、鼻子、眼睛、耳朵,抑或像金子的部分那样,部分与部分没差别,无论这一部分与另一部分还是与整体都没差别,除了大小之别?”普罗塔戈拉选择了脸的比喻。
李艾知:
这就很困难了。如果把德性比作一张脸,那么只有那些拥有所有关乎德性的品质的人,才能说是有德性的人,正如缺了鼻子,脸就不能被叫作脸了。
王皓麒:
那么如果按普罗塔戈拉这么说,只有很少数人才是有德性的人,大多数人只分有羞耻和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