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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特选 | 刀尔登:旅行与读史

财新mini  · 公众号  ·  · 2017-10-05 16:50

正文

十一长假期间,“财新文化”每日特选一篇好文与您共享。


旅行与读史

文|刀尔登

(诗人)


心情是旅行的朋友和敌人。有天下午高高兴兴地出了秦岭,从仙游寺北望低处的西安,当真是红尘滚滚,摩天大楼昂首而出,底下的树木和街道,只好有待想象,而想象又是暗淡的。我想起上次穿行西安市区,汽车鸣笛,商人叫卖,人们目光严厉,各自在拥挤的交通中向前又向前。我打消了投宿的念头,寻着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驶去。


我的打算是在路上随便找一个县,便去休息。要说有吸引力的地名,没有比西安一带更多的了,我们都是读汉唐的文章长大的,那些曾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在这里触目皆是。不过,我可不是头一次来西安一带,我早已知道,越是名字美妙的地方,越应该躲着走。




有一回我路过灞陵一带,现在属灞桥区,心想,噢,这便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的灞陵,“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灞陵;把眼睛从路牌收下来一看,前面的景色无以形容,仿佛有十万人在四下奔走。


京昆高速出西安后折而东北向,不一会儿,我见到路牌上说,前面就是富平县。说起富平县,我孤陋寡闻,只想起李因笃来。顾炎武晚年时因李因笃而来富平,颇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富平是英豪荟萃,本省的有“关中三李”(另两位是李颙和李柏)、王弘撰等,外省的有傅山、朱彝尊等。顾炎武的最后几年,大多时间竟是在富平度过的,而他北游二十多年,居无恒所,此地究竟是靠什么吸引他驻足,除了一批志气相投的师友?


李白《灞陵行送别》国画

我从富平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进入西向的一条道路,不过走了一两公里就停了下来。当时我处的位置地势略高,不知算不算台塬,如果是,那一定是我见过的最低矮的台塬了。虽然不高,我仍然看得清前面的许多事物。这条黄土带从北面伸过来,低处是农田和零落的树木,这会儿已到傍晚,树叶子闪闪发亮。我见到一丛丛的房屋,彼此如此相像,如同我在许多别处见到的房屋;我见到许多行人,面目如此模糊,如同我在许多别处见到的人。我站在路边,道路的另一侧是商店和停放的红色大卡车,我有点儿想去对面买点水喝,看看让人目眩的车流,又作罢了。


我犹豫不决。历史或对历史的一点点知识,本来应该是使旅行更有风味的,然而,我遇到的大多情况,是徒更令人沮丧。如果说适当的事物能够刺激我们的历史想象,那么,另一批事物,则更有能力让这种想象无法进行。



我相信,如果对人类行为及其历史的理解达到一定程度,那样的人,没有什么环境是他不可理解的,对他来说,累积的痕迹无所不在,那些让我们觉得混乱、缺少方向的东西,在他却充满意义。这样的人,甚至可能喜欢你我努力避开的事物,因为他喜欢给自己的理解力找一点小小的谜题。


可惜,我远不是那样的人,我对历史一知半解,人类行为对我来说高深莫测。旅行和读书是相辅相成的,然而有时,或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互相捣乱的。从书本子里,我们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因为任何书籍,不论好坏,一落笔便已是秩序的产物,而实际事物,并不总服气于接受这种秩序的统辖;相反,如果运气不太好,还会动摇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套解释,像是在说,对不起,这次你的运气不好。


在我读过的游历记录中,最喜欢的一类,是有的作者,在某一瞬间,能让某一地点承载的历史在他心中复活。他站在那里,好像能看见千万年来的人流,人们经过又离开,足迹踩下又给覆盖,亦如树木倒下又生出,水涌过又枯竭,在这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世界的面貌改变为他所见到的样子。


我做不到,有时或许接近一点,大多时候,则接近也无从谈起。此刻,看着夕照之下的果树和农舍,我觉得想象力离我越来越远,剩下的只是枯干的理解,而这理解却是有害的。是的,如果说有什么比茫然不解还要有害,那就是不良的理解,自己并不喜欢,却无以逃避,因为想不出别的解释。


夕阳中的农舍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我心里便泄了气。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物让我泄气,说不定是相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让我泄气。旅行中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其实你哪儿也没去,你所见到的事物,特别是人事,与你居家所见,实无不同。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种事物或情绪,那么,你就觉得逃无可逃,还不如本本分分地呆在家里。


比如说,假如你有一种心事,为了避免沉湎其中,出去散散心,然而日常所见,不但不能消融之,反而不停地提醒你。人在旅途,总有各种聊以分心的新鲜事儿,然而总有一天,积累所致,你忽觉心情不但没有轻松,反倒愈发沉重了。这时,你就该回家了。


我曾听一个失恋的人讲他的旅行故事,他说在家时对方的倩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弄得他伸手去挥,旁边的人都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他便出行,慢慢地症状轻了些。


可是某一天,见到一位异性,面貌有些像他的前女友,他又胡思乱想了。第二天,第三天,以后每天,竟都见到相似之人,不是头发,便是衣裙,或一或二,或竟一日数十见,他便赶紧回家,躲在屋里了。


如果说他是境由心造,世上的大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类社会,总有一些力量,影响着各地的风貌。


有个词叫“现实”,在日常用法里,它并不是指全部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是特指那些对个人意志有威胁意味的事情。某种现实,在某种社会中,当真会笼罩一切,威临一切,没有什么事物,大到山川的面貌,小到一块一粒,无不提醒着它的存在。如果它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一切都好,但如果相反,那可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前面提到顾炎武。顾炎武后半生有二十多年在北方游历,我读他这一时期的文字,不免要揣测他的心理。他有这么几句诗:


“南方不可托,吾亦久飘荡。
崎岖千里间,旷然得心赏。”

自然界确实能够安慰人心,一个人心事再重,总有一部分本质,会响应自然之律,旷然起来。可惜只是一部分而已。



清初的明遗民,寿则多辱,顺治年间便去世的一批人,可以至死不相信北方的野蛮人能够长踞关内。尽管历史中野蛮人以武力打败文明社会,有着源源不断的先例,但这些人的幻想,一时不乏燃料。同道间的彼此鼓舞,谣言与错误的分析,天下未定时的乱离之相,以及他们的历史理论,其中便包括对文明的狭隘理解,这些以及其他因素,成了反抗者咀嚼不尽的食粮。等到康熙年间,天下太平,人民习惯了头顶的发型,连顾炎武这样的人,也有人批评他妥协了。


顾炎武活到了康熙二十一年,他的精神历程,有着痛苦的丰富。他写过这么几句话:


“当人心沉溺之久,虽圣人复生,而将有所不能骤革,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如五台山者而处之,不与四民者混。”


现在看来,他没有说到事情的关键,不过那绝望的心情,还是跃然纸上。至于自窜于“荒险僻绝之地”,不合他的性格,故而也做不到。


他后半生的心境与早年不同,所谓光复,存其志可也,其事则绝无希望。这一点,他越来越明白了。所以他的北游,虽然多与遗民相往还,还是意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互相温暖一下,至于联络四方志士,实已不再是动机。他的注意力,也移到了学术上,且与新朝的几乎每一位臣民一样,食则饱,饥则恐,见到小猫就分泌点多巴胺,见到老虎就涌出肾上腺素,所谓人之常情,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是不接受指责的。至于三年不言、枕戈待旦之类的故事,只有原教旨主义者才喜欢。


心事可以缓解,却没法子全都消去。顾炎武后期的一些著作,很多是成于旅途中的,谈历史,谈地理,事在千载之外,心仍在方寸之间。游踪所至,不乏青山秀水,嘉宾贤主,每一天都有让人高兴的事情,每一处又都有让人不能忘怀一切的事情。看来,自我才真正是无所逃避的。但见识多了,自我又可以小有转变。我读《天下郡国利病书》,看到顾炎武的一些想法,已经超出皇权之争,有了更广的视野,不由得为他高兴,又想,真该向这个人学习啊。


《天下郡国利病书》为明末清初顾炎武撰,记载中国明代各地区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的历史地理著作

只是想想而已,人到我这个年纪,极少能再改变自己的。每次出去游玩,看到同样一出戏在所有地方上演,又看到每出戏里各人各念自己的经,先是装看不见,装而不成,就不耐烦起来。每次我都劝说自己,社会分工不同啊等等,管得一时,终归无效。


总有一个阴影在那里,或者说是双重的阴影,一重是实际的庞然大物,一重是自己对它的敏感。我坚持不对任何事物持原教旨态度,努力尊重日常生活,可还是禁不住地想,这确实不是个正常的社会啊。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因为如果反之,则一定是我出了毛病。所以我就大大方方地回到高速公路上,不再想去富平的事了。


不到两小时,我在韩城市投宿。韩城是司马迁的老家,离韩城还有几十里,高速公路上就出现大牌子,芝川湿地云云,这芝川镇就是司马迁祠墓所在的地方了。


我住的旅馆,不远处就是个小广场,有许多小吃摊,再往前有一条街,满满的全是饭店。我吃了饸饹,吃了醪糟,第二天早上又吃了馄饨。至于司马迁祠墓,没有去看。


刊于《财新周刊》2016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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