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登上巨轮远洋,看到船员名单时,陈语出发前就做好了失败准备,一种专属女海员的“失败”。再次遇到第一艘船上最讨厌的中年带教,她知道原本期待的转正,八成没希望了。
她说,对方曾骚扰过她。上船前,她特地理了短发,她的心态是,“把自己当男人用”。
在这趟往返亚洲和大洋洲的巨轮上,陈语是唯一的女轮机员。这是一份终日在船舱里和机械、油污乃至屎尿(排放生活污水也是工作之一)打交道的工作。行业里形容,女海员“比大熊猫稀少”,女轮机员更是少之又少,像飞鱼一样醒目。
如果你也在巨轮的餐桌上,大概率一眼就能发现她:男海员们都是便服,她规规矩矩穿着工作服,一个人安安静静,不参与聊天。他们要下到船舱才换衣服,那里有更衣室,不分男女,挂道帘做隐私区,陈语不想用;公共厕所也是不分男女的马桶,她宁愿憋着回房间解决。
平常,每天吃完早饭,8点她就要戴好耳塞,跟着老船员坐电梯下船舱,重油味和40多度的热气会提醒抵达作业区,在终日轰鸣不歇的噪音中,开始一天的设备检查。
有时候任务更艰巨。巨轮离港一周的这天早上,她接到命令,要跟轮机长去甲板,爬到大概七八层楼高的吊机上换油管。轮机长说,以前有人安全带没绑仔细,掉下去,死了。
海上风大,陈语太瘦了,一米六的个子90来斤,站在脚手架上都怕自己给吹下去。但真爬到顶,陈语反而不怕了,她一只手紧握扶栏,另一只给轮机长递工具,一瞥,高处海景不同于甲板,之前未知的恐惧,被“一种心旷神怡”取代。
边干活边聊天,轮机长好奇的还是,“女生为什么来跑船?”她说想挣钱。轮机长说,嫁给男人不就有钱了?她说那不是自己的钱,“我不是一个商品,不能拿自己做买卖”。“但是你也可以不用选择来跑船,岸上也有合适女孩子的工作?”
这样的对话陈语经历了太多次。许多男船员远洋多年,都没见过一个女海员,当陈语出现时,他们表达的是无尽困惑。陈语讨厌这些对话,那感觉就像奥特曼在和哥斯拉传播“世界和平”的理念。最后,对话通常结束于对方无奈的微笑,就像这天轮机长一样。
除此之外,对于一个女海员来说,关于女性的偏见在船上会直接变成一种打击、一种排挤。不止一次,当故障的警报响起,陈语得到的指令是原地待命,“你留在工作间”。这里倒有空调,但她无聊得只能打扫卫生,沮丧得不想说话。
另一个中国00后女轮机员也发现,带教的大管轮好像不喜欢派任务。后来她从另一个实习生嘴里,听到带教在饭桌上吐露的真实想法,自己不会主动教女孩,“反正她以后应该也不干这行”。女孩说,“我听完感觉很不舒服。”
这个比陈语还年轻的女孩,经历的另一个困惑时刻是,巨轮靠岸,中国老乡上来检修时唠嗑,不停问她为什么211毕业不去考公务员?以后结婚生孩子了怎么照顾家庭?她觉得有些好笑,船上大部分都是有孩子当爸爸的人,他们不去跟那些人说怎么不照顾家庭,“跟我一个没结婚的说”。
许多女海员都在面临类似的职业困境。全球海事论坛发布的一份报告概括,“不能平等地获得培训和任务”,“必须胜过男性才能被认为有能力”。
而轮机员需要在一次次拆机维修中累积经验。更现实的需求是,她们需要领导认可才能转正。实习三管轮的月薪七八百美金,转正后能有四千美金。前两艘船,陈语积攒了12个月海龄,就差现在的轮机长写份提职报告。
能怎么办呢,他们走到哪,陈语就跟到哪。哪怕搭把手,在旁边看着,也能学到些什么;哪怕总是面对怀疑的眼神,她也争取一切上手的机会,寄希望于老海员们松口,“那你试试吧”。
爬完吊塔的两天后,她又跟着去到船底,一个用来装管道的箱体。但又一次,没得到上手机会,只能当安全员——隔一段时间呼叫一下进入的人,防止他们出现意外。
船底的箱体是船上的秘密花园:年轻的船员们会用马克笔写下“到此一游”、恋人的名字、脏话,或者一句中文“跑船是人生的一大失败!”借着递送工具,她终于进去了,这艘船很新,还没人留言,这个2000年出生的中国女孩匆匆在高处留下了第一笔,她自己,一个女海员的名字。
陈语有一种“大姐大”的气质,说话尾音总是像钢镚落在桌上一样清脆。两年前毕业于一所二本学校轮机工程专业,男同学也几乎没人愿意跑船,但她就愿意。第一她想挣钱,国际海员能赚美刀;第二,“都说女孩干不了,那我非要干”。
她的口头禅是,“那又怎么样呢”。中学时代留短发“过得像男生”被同学孤立,“那又怎么样呢?”她去其他班交朋友;莫名其妙报上这个专业,“那又怎么样呢?”跑船去呗。
总要有人探路的,她想,“为什么不能是我?”她看到过一个女机长的成长新闻,得到了鼓舞,“下一个是不是也可以是我?”
但她也是现实的,戏称自己“拿捏”人情世故。上了船,就不会这么说话。说的最多是“ok、收到”,或者,“这样做可以嘛?”
她面对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轮机长戴四条杠,和船长地位相仿。往下,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肩章上杠越来越少。作为实习生,陈语连肩章都还没有,管他们都得叫哥,二哥、三哥、四哥。
她面对的还是一个孤悬于海外的特殊社交网络。远洋货轮通常二十多个人,来自三五个国家,各自抱团,傍晚下班,同国家的人玩在一块。
每个海员都要面临孤独,陈语面临的可能更多——船上有酒吧、健身房、KTV,甲板上还挂篮球框,但远洋的孤独不是缺乏娱乐;借助智能手机和星链,海员现在每天都可以刷视频、发消息,但远洋的孤独也不是和人说不上话——
在海上的一年多,她渐渐意识到,远洋的孤独是你没法立刻去见一个想见的人,也不得不忍受人跟人之间的摩擦,还是必须一次次内心不情愿地坐在中国麻将桌上。
茶水间,中年男人们一边垒牌,一边聊着陈语通常不感兴趣的话题:小孩读书如何努力,考上了怎样的大学,世界格局最近又怎么样,顺便问问有没有人从乌克兰船员那又打听到什么。
话题也会来到陈语这,中年船员们不断发问,像在自己的认知盲区里跳踢踏舞。有男朋友吗?“没有”。你不结婚吗?”“不结”。家人不催吗?“不催”。只有气氛允许的情况下,她才敢小小反击,“您儿子怎么还没结婚,是找不到吗?”
但她不得不参加这些社交局,没了她可能麻将局就组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