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勤伯

5月7日晚，整个欧洲都在庆祝马克龙的胜利。

自从欧盟成立以来，从没有一个国家的总统选举如此牵动人心。面对极右民粹势力的威胁，法国和欧洲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马克龙的胜利是法兰西价值观的胜利，也是欧洲自由与和平的胜利，尽管不是终极胜利。

马克龙亦深知自己所面临的巨大使命和挑战，他在5月7日当晚的演讲中表示，将在总统任期内竭尽全力，让法国民众未来不再有任何投票给极端派别的理由。

6月份的议会选举中，各路政治势力还会有一场惨烈厮杀。

本文分析的重点是：

落败马克龙以后，玛琳·勒庞是否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法国民众是否未来每隔五年将必须重组一次抵制极右国民阵线的共和阵线？

▍马克龙得票率属于“次好结果”

马克龙和玛琳·勒庞的得票率分别为65.82%和34.18%，这个得票率意味着什么？

《巴黎人报》在5月7日当天对投票结果四种可能性进行了分析。

·最坏的结果是马克龙以49.9%对50.1%输给玛琳·勒庞，这个结果意味着一场地震，而且不仅是政治层面。

·次坏的结果是马克龙以55%对45%击败玛琳·勒庞，马克龙成为法国总统，但他会举步维艰，勉强的胜利说明很多人投票给他的只是为了抵制国民阵线，而不是信服马克龙的施政方案。

·最好的结果是马克龙80%对20%战胜玛琳·勒庞，复制希拉克在2002年大选战胜让-马利·勒庞的大胜，这将对国民阵线造成沉重打击，玛琳·勒庞的领导地位将受到侄女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的冲击。

·次好的结果是马克龙65%对35%战胜玛琳·勒庞。这个结果将有助于马克龙的中间派在6月的议会选举中也赢得多数，对于国民阵线来说，35%会低于期待（至少40%），但有望让国民阵线在议会选举中成为第二大党，玛琳·勒庞会掉些羽毛，却不是失去全部。

因此，马克龙的胜利基本属于“次好的结果”。极右民粹只是暂时败退，警报并未解除，但把对付极端势力视作任内目标，却是马克龙的所有前任未曾有过的态度。法国前球星图拉姆不久前甚至抨击过法国传统政客们的算计心理，“他们有意纵容国民阵线，为的是谁和国民阵线一起进入第二轮，都可以轻易胜之”。

▲ 玛琳·勒庞

▍国民阵线更换名称？

相对于2002年总统选举第二轮让-马利·勒庞的18%得票率，玛琳·勒庞获得的支持比父亲多出几乎整整一倍，超过1000万法国选民投票给她。

巨幅增长首先要归功于2011年玛琳·勒庞成为党魁以后的“去妖魔化”战略。

“去妖魔化”战略的核心内容是洗刷国民阵线之前近40年的极右臭名，对自身言论进行全面重新包装，例如用“爱国主义”替代“民族主义”，删除仇同、反犹的内容，以反恐为名反穆斯林。同时，直扑青年失业者、工人、农民等群体，以极左的经济主张获得他们的支持。

玛琳·勒庞在大选结束后发表简短演说，认为马克龙的胜利是“世界主义者战胜了爱国者”，并表示国民阵线会领导爱国者们做好反对派。

最重要的信号或许来自这句话：“国民阵线现在需要自我更新，以求达到符合当下历史机遇和法国人期望的高度。”

国民阵线二号人物、“去妖魔化”战略的设计者菲力波说，“我们会捍卫法国的独立、自由和繁荣，我希望让这场运动演变成一种新的政治力量。”

现年35岁的菲力波可谓玛琳·勒庞政治生涯中的贵人。他和法国很多政治精英一样出自巴黎高等商学院和国家行政学院，他是公开的同性恋，以职业政治家的眼光找出了国民阵线在政治语言体系中的各种死穴并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例如国民阵线培训的青年党徒，他们坚决不会使用和“国民”（national）一致的词汇“民族主义”（nationalisme），而是改称“爱国主义”（patriotisme）；此外，国民阵线上上下下都不接受被称作“极右”。

菲力波的宣传包装手段让国民阵线赢得不少年轻选民，这是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些年轻人往往教育程度低，就业或择业无望，他们对国民阵线过去40年臭名昭彰的历史缺乏认识，同时又轻信自己目前的生存困境都是“体制”造成的，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爱国，以“爱国”的名义反全球化、反欧洲、反穆斯林、反移民、反体制。

玛琳·勒庞和菲力波的话让人嗅出了国民阵线改旗易帜的味道。本次大选中，法国媒体再度集体站位，一致号召抵制国民阵线，这种抵制是有效的，俄罗斯外宣部门、网络黑客帮忙都没有动摇马克龙。

玛琳·勒庞和菲力波同样不想每隔五年被抵制一次，两人都还年轻，都想再瞄准机会登台，今年总统选举共和党和社会党两大传统阵营溃败为新党派开拓阵地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机不可失。

因此，绝不能排除，接下来玛琳·勒庞和菲力波对“国民”一词下手，甚至就在近期内发生。

▍家族内耗和路线之争

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在选举结束后立即告诉媒体：“我拒绝所有试图让我在未来几天内与玛琳·勒庞对立起来的媒体企图。玛琳的选战做得很好，但她也是媒体格外不公平待遇的受害者。”

此地无银三百两。为了了解勒庞家族内部的争斗，这里对其家庭关系稍作介绍。

让-马利·勒庞一共有三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玛丽-卡罗琳、亚妮和玛琳。

勒庞一家从来风波不断。1984年初，勒庞的三个女儿的母亲皮耶蕾特49岁时遇到来庄园里为丈夫写传记的马西利，当年秋天，两人私奔。离婚大战中，皮耶蕾特带着对丈夫的挑衅赤身裸体登上《花花公子》杂志。

玛丽-卡罗琳也和父亲决裂，90年代末和老公菲利普·奥利维耶脱离国民阵线，加入另一个前成员梅格雷新成立的“国民共和运动”。后来夫妇两人再告别“国民共和运动”，回国民阵线为当家小妹玛琳·勒庞做参谋。

让-马利·勒庞一直希望孙女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成为自己的政治继承人。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是一个能用精美的现代语言包装老勒庞各种陈旧观点的年轻女性，她是让-马利·勒庞二女儿亚妮的私生女，生父是法国记者、外交官罗杰·奥克（1956—2014），此人在死后遗作中披露自己实际是摩萨德特工——对于公开反犹的让-马利·勒庞，这打击也不算小。

玛琳·勒庞深知，如果国民阵线坚持过去的贝当主义路线，只能维持15%左右的票仓，没有登上重要政治舞台的可能。菲力波以同性恋者身份成为国民阵线副主席，是这个政党选择改变的重要标志，但“去妖魔化”运动和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代表经典极右路线之间的分歧和争执也开始了。

在本次选举第一轮投票之前，不同路线的存在为国民阵线确保了更广泛的票仓。一边是让-马利·勒庞40年来积累的法国传统极右拥护者，另一边则是穷苦农工青路线收获的新党徒。

然而，第一轮投票结束后，为了迅速争取更多选民的支持，玛琳·勒庞不惜暂停国民阵线主席职务，彻底放弃“国民”路线，全力把自己包装成“人民代言人”，力求从极左和传统右翼吸引选票，迅速引发了党内老派的不满。

出来抨击玛琳·勒庞“没达到应有高度”的正是父亲让-马利·勒庞。他在2015年因为反犹言论被小女儿开除出党，但双方的关联是显而易见的，让-马利·勒庞仍然是国民阵线党内老派心中的党魂。

▲ 勒庞父女

在接受英国《星期天泰晤士报》采访时，让-马利·勒庞甚至提到2014年导致玛琳·勒庞一气之下搬出家族庄园的猫狗大战。当时，父亲喂养的一条杜宾犬（杜宾犬在欧洲会立即让人想起犹太集中营）咬死了玛琳宠爱的孟加拉豹猫。时隔三年，让-马利·勒庞仍然忿忿地说：“舔人手的时候就是玛琳的狗，咬人的时候就是我的狗。”

让-马利·勒庞对西班牙媒体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有勒庞这个名字，玛琳什么也不是。”

这也是玛琳·勒庞未来将面临的死结。国民阵线看似凭借激进政治经济政策壮大了阵营，从“纯极右”朝“纯民粹”转变，但转变带来的风险显而易见，如果没有那稳定的15%左右的极右票仓，这个党能有多大规模？既想稳住以勒庞姓氏为标签的极右票仓，又想放弃极右外观争取更广泛的支持，在法国政治里是很难实现的事情。

因此，本次总统大选之后，中左社会党、中右共和党面临重组，国民阵线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那些呼吁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代替玛琳成为领导人的声音并非媒体生造，而是来自国民阵线内部，早在玛琳·勒庞在电视辩论中溃败于马克龙之后便已出现。

更别忘记，玛琳·勒庞能进入第二轮，和菲永遭遇腐败丑闻有直接关系，即使形象受到巨大毁损，菲永在第一轮也获得了20%的选票，距离玛琳·勒庞的21.3%并不远。共和党不一定能在近期内重振旗鼓，但2022年大选重新强势回归同样可能。

▍撒谎和抹黑的民粹之路能走多远？

玛琳·勒庞在国际上引发的声浪远远大于其父亲，她也非常清楚，一旦邻国也有极右民粹势力抬头，国民阵线在法国的机会就能增加很多。

她的国际攻势却遭遇不少笑话。勒庞父女都设法让西班牙媒体采访过自己，说西班牙的问题就是缺一个国民阵线，所以才会冒出左翼民粹党“我们能”。殊不知民族主义在西班牙绝对行不通——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可能接受？

玛琳·勒庞又建议自己在意大利的极右盟友萨尔维尼：“你的政党叫北方联盟，你应该去南方寻找盟友”。

北方联盟是基于意大利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歧视建立起来的政党，终极目标是谋求意大利北方地区独立出去。萨尔维尼试图扩大北方联盟的支持范围，照玛琳·勒庞的建议做了，结果他的南方之行引发了那不勒斯市民骚乱，成天被北方联盟羞辱的南方人难道能接受和萨尔维尼一起“爱国”？

不可否认的是，玛琳·勒庞、萨尔维尼、维尔德斯等人的联盟关系确实让欧洲极右民粹政党交流了不少宝贵经验，在宣传策略、新媒体技术、党员培训等方面彼此学习颇有成效。但他们采取的不惜一切代价抹黑对手、制造各种谎言的做法，根本不是其所标榜的代言弱势群体、捍卫传统价值、推崇文化保守主义。

两轮大选之间的一对一辩论前，不少人如图拉姆认为马克龙应该像2002年的希拉克一样拒绝和勒庞家族成员辩论。但马克龙从容应战，在整个辩论中占据彻底优势，当众揭穿了玛琳·勒庞在政治、经济、法律等诸多方面的无知、说谎和含混。马克龙事前说要揭开勒庞真面目，他算是做到了。这场辩论对于大选结果产生了决定意义，第一轮大选结束时两人支持率一度曾是59%比41%。

很多把美国大选理论套用到法国大选的观察者根本没有看出两国的巨大差异。作为福利国家，法国大选讨论的议题及其精细程度和美国大选根本是两回事情。在美国，可以有不少选民仅仅根据候选人支持还是反对堕胎而决定选票，在法国却很难这样的“单一因素选民”，候选人的施政方案总是被广泛考察。

玛琳·勒庞基于谎言的政治经济方案几乎是要绑架整个法国国民。她要涨工资减税收降低退休年龄，谁为这些买单？她说通过退出欧盟以及停止给非法移民提供医保服务——就这实现难度，足以吓退很多游移不定的选民。

马克龙抨击玛琳·勒庞代表着悲观主义、失败者心态，确实不假。法国历来是一个必须对外贩卖自身形象和价值观、同时不断吸纳国外文化精英的国家，否则法国作为国家品牌将严重失去价值，最终影响到所有行业。

作为一个在爱情上很大胆的年轻帅男，马克龙当选可以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提供更多朝气。如果法国经济在马克龙治下有所好转，他可能再又吸走跟随勒庞的部分年轻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甘于悲观者、失败者的身份。

本文原标题：《玛琳·勒庞是否可以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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