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不如你》：摇滚、反叛与自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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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异（知著网）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这大概是冯唐被传诵最广的作品。

这句话倒是很讨巧，化用的是杜牧诗句里最好理解又诗意的部分：“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扬州城十里长街上，珠帘下红袖如云，但无一比得上……

偏不指明，但谁读来都知道，与我情意深重的女子，艳压了整个扬州城。

网剧《春风十里不如你》改编自冯唐的小说《北京北京》，剧名一改，什么塑料桌布上的燕京啤酒、五香花生和带着腥味的田螺，脚边的烟头，胡同里滑腻的路，紫禁城琉璃顶上虚幻的光……腌臜事儿，捉襟见肘和酒醒后的迷茫，都没了。

只剩万物明净，正在消散的槐花香，都不如你。结局也隐约能猜到，是兜兜转转方知心意的故事。

1992年，北京仁和医学院的新生们被拉往营地军训，小红、秋水和赵英男在同一个班级中。故事由此展开。

赵英男，赵参谋长的女儿，教官钦定的班长，用秋水的话说，盘靓条顺的女性魅力，被红色气质所覆盖，很可敬很冷淡，正经女孩儿；

秋水，因为父亲毕业于仁和而被要求学医，行走的诗歌朗读机，文艺青年，痞帅；

我最爱的，小红。在学霸与淑女的包围中，小红有点儿社会你红姐的意思，爽朗随性，敢说敢做，刚军训就在与秋水互怼中完胜。至于身材，秋水盖章：柴火妞。

在换上清一色肥大的作训服前，女孩儿们穿着私服集合。小红还留着长发，白衬衫，牛仔短裙，阳光下走路也不安分，好像热油里炸鲜花，一眼望过去，是轰然作响的清冽与生机。这个场景之惊艳，让我想起七年前在电影院初见《山楂树之恋》的静秋。

《山楂树之恋》当年宣传是“最干净”的爱情故事，紧跟着有观众就嘲讽：世界这么乱，装纯给谁看？“最干净”的乌托邦色彩，不过是扎根于禁欲主义下的性无知，充满了大叔式对处女的赞赏，纯情上有一层霉。

《山楂树之恋》的故事背景，是知青上山下乡的文革后期，这段日子里，多的是比静秋以为自己怀孕还荒诞的事，上千万正值人生黄金时期的青年经受着环境折磨与身心摧残。

《春风十里不如你》则明晃晃地宣扬“周冬雨、张一山撩拨你的荷尔蒙”，爱情与性不再是猛虎，女孩儿丰满的身体曲线不会被同龄人嘲笑，也成了男生私下的聊天话题。这是身体与思想都在解放的九十年代。

不过，特殊时期屠戮个性甚至忍受饥饿的场景，在这里依旧名正言顺地上演着。身处军队营地，服从教官的所有命令成为绝对要求：女生统一被押着剪成短发；教官体罚学生，处处耀武扬威，为了讨好首长而格外照顾赵英男；联欢晚会上首长迟到，全体学生只得饿着肚子等待表演。

面目可憎的“雪姨式”教官仿佛成了基层权力蝇营狗苟和藏污纳垢的放大镜，虽然在社会新闻里颇为常见，在剧情里看到依旧有些微妙。

对军人神圣形象的讴歌是春晚常见曲目，“共和国之子”的钢铁意志一向与国家精神紧密相连。然而这里只有思想品德素质滑坡，心思用于钻营，血性体现在和学生互殴的军人。

脱离了保卫家国的宏大叙事，在军训的小场地上，教官反而成了压迫小撮人民的特权阶级，人格、气魄与胆识竟与年轻学子有天壤之别，成了荒唐的笑话。

秋水的反叛，也自此而始。

营地的广播室是秋水和两位女同学情愫暗生的关键场所。

小红偷跑来在这儿录制演唱偶像王靖雯歌曲的磁带：“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希望希望希望你会心疼，我害怕一个人……”正来自于王菲《容易受伤的女人》。她与闻声而来的秋水在这里暂时化解前嫌。

而秋水带赵英男溜到广播室，给她听的是自己最爱的歌手，“魔岩三杰”之一张楚的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赵英男几乎一无所知的“摇滚乐”。未料歌声通过广播响彻营地，“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唤醒了一众学生深夜的狂欢。这两首歌，也许正预示了三人之后情感纠葛的走向。

小红喜欢的王靖雯，以《容易受伤的女人》横扫香港乐坛之时，也以其清澈却暧昧，文艺又彷徨的特质，俘获了好不容易走出慷慨激昂、亢奋狂热的样板戏的大陆民众。

被主流文化口诛笔伐且定性为“精神污染”的“靡靡之音”，无论是其更为柔性的唱法，还是反复咀嚼情伤的抒情歌词，都与刚硬呼喊革命斗争、歌颂壮美山河的国家话语格格不入：一面铁血，一面却柔弱无骨。这些使人心绪荡漾而欲说还休的情歌，足以将那些渴求从政治性话语中解绑的人心，挑弄地酸涩或甜蜜，虽受到压制，依旧解放并重建起了关照个体表达的民间话语形式。

如果说“靡靡之音”是对政治色彩润物无声地洗涤，展现出了寻求更多娱乐消遣的生活可能性，那么之后摇滚乐在中国的出现，则是个人主义抽尖拔蕊后，充满激情地嘶吼式反叛。

小红唱王靖雯的歌时不过拿了一把吉他低吟，而秋水不仅公放出了摇滚乐，还在临被教官抓住之时，豪情广播发言：

“同学们醒醒，同学们醒一醒！

美国著名摇滚诗人鲍勃·迪伦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还幸存的，一种是已迷失的，我们的身体虽然被囚禁在这里，可是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迷失。

同学们，请不要再想家了，让我们继续发扬摇滚精神，那些无法将我们消灭的，会使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广播室的门外，教官拿着手电筒直射着屋内学生的脸，正在拍门怒吼；而那位颇具根正苗红样板戏气质的首长女儿，刚体味到了摇滚乐的魅力，眼睛透亮得宛如凌晨两三点月光下的湖水，她注视着的动情宣讲的秋水，在这慌乱戏谑的一刻，正迸溅出充满理想主义气质的豪情。

这不由使人联想起对着台下观众大喊“大家站起来，尝尝解放的滋味”的崔健。出生军队大院的崔健，对红色意象讽刺又依赖，他在集体主义与个体价值的裹挟、冲撞与撕裂之中，感受到了沉重的焦虑与剧痛。

摇滚乐背后虽有时代的复杂心境，但在还身处校园的秋水面前，音乐只呈现出最为纯粹而颠覆的力量，使他能充满自信地宣泄，挑战教化与管制。即便此刻他一无所有，也以追逐自由、反抗极权的摇滚美学，给了深受父权压制之苦的赵英男以打破宿命感的希望。

这大概是前五集中最动人的一幕了。

《春风十里不如你》开篇选择的90年代，是一个能唤起不少观众共鸣的时期。

经济快速发展与物质生活的改善，使得青年形象中象征报效祖国、进取革新、奉献社会的内涵，逐渐被以时代背景为画板、但人物重心落脚于爱情故事的青春作品所消解，它们将鲜明政治色彩的包装转化为浅淡底色，纷纷投身于市场与消费主义的浪潮。

当下，青春题材的文化消费品更是层出不穷。90年代上大学的人，正是当今社会中坚力量，他们掌握着书写自己历史影像的主导权，又在其中加强自我认同，为脱离沉重历史而注重个人享乐的成长赋予合理性；而对于年轻一代，相较于玛丽苏的贵族学院剧情，他们也更青睐朴素的校园设定，从中追寻熟悉的童年场景，提前感悟对青春的怀旧乡愁。

不过，从《春风十里不如你》目前播出的剧情来看，它并未抽离历史，反而在其中勾勒出了青年人极具时代特征的鲜活画像。他们敢于担当，手中的剑还未出鞘，只能以纯粹的肉搏对抗不公与压制，没有学会识时务地投机，畅快地鄙夷着封建思想、市侩劲儿和官僚气，观之既逗趣又令人感慨。

军训过后，这群学子未来八年的大学生活正徐徐展开，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更多与同学、家庭和社会的角力，《春风十里不如你》是否能不落打胎片儿的套路，我们可以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