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在《国家人文历史》。
文艺复兴后，欧洲艺术作品里，裸女颇多。欧洲人认为，这是有渊源的：我们欧洲人，也不是特别好色，独爱裸体；这不是因为，我们的文明源头，恰好是希腊和罗马嘛！
希腊又偏地气温暖，大家一高兴就脱个精光；于是就觉得跑马拉松、扔铁饼、掷标枪，保卫城邦的裸男裸女最美；人体太美啦，所以希腊人描绘神，都长了完美的人体……如此这般，我们也只好爱裸体啦……
这些话，冠冕堂皇，无可指责；各美术史都会掰开揉碎，翻来覆去讲。而裸女画既然以希腊为宗，当然也得追着希腊去：所以您若去看欧洲艺术作品的裸女，一半倒是维纳斯题材。
而且她好好一个女神，总不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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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1500年前后，意大利人文艺复兴，于是有了裸女像。1485年，佛罗伦萨的波提切利画了这玩意：《维纳斯的诞生》。这幅画出现时，油画还不流行，乃是蛋彩画，现在佛罗伦萨的真迹，已经有些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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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个段子：按当年佛罗伦萨第一美人西蒙内塔，嫁给了大财主马科-韦斯普奇，其艳名震动佛罗伦萨贵族圈。1475年，西蒙内塔时年21岁，大画家波提切利以她为原型，画了幅雅典娜。次年西蒙内塔过世，佛罗伦萨全城痛感美人已逝不可追，上千人步行为她送葬。西蒙内塔逝世九年后，波提切利画出传世神作《维纳斯的诞生》，当时的佛罗伦萨诸公一见画中维纳斯，纷纷惊叹：“呀，西蒙内塔！”——所以到现在，我们都还能大概分辨，佛罗伦萨史上第一美人的模样。
这也就是所谓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风格了：
人体很美，虽然构图之类并不全然写实。本来嘛，文艺复兴时，佛罗伦萨人讲究的主要是人体美，不那么写实：看维纳斯那脖子，歪得不科学嘛。
二十五年后即1510年，威尼斯的乔尔乔内画了《沉睡的维纳斯》。这幅画跟佛罗伦萨一比，就显出威尼斯画派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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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完呢，又二十八年后，乔尔乔内的师弟提香也画了维纳斯：《乌尔比诺的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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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这画，除了标题，其实没哪点像维纳斯女神了——不像波提切利那幅画，至少维纳斯还站站贝壳呢。
须知，那时欧洲并没如现代般成型的艺术市场，很多画作，是画家和委托人单线联系。这画是当时的乌尔比诺公爵，新婚了，想要幅画挂家里。提香就找了威尼斯第二名妓莫洛做模特，画了这张大画：您挂家里去吧。
——这画其实去掉标题，就是个裸体美女而已。而且比起波提切利那画里维纳斯的圣洁状，这画里的维纳斯，其实不无性意味。
——但是，咳，反正是贵族们私藏的，画就画吧。
这也是威尼斯画派与意大利其他地方的区别了：偏写实，重色彩，有世俗风味。有人会问：为什么提香画的维纳斯和乔尔乔内这么像？答：他俩师兄弟，而且传说《沉睡的维纳斯》，乔尔乔内画了初稿，提香给补完的。
事实是，那会儿在意大利之外的土地，裸像还挺招人忌讳的；而在意大利，像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这种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很世俗开放的地方，大家已经玩开这手段了。
但是，画裸女成了套路后，一个新的问题出来了：
裸女裸男，如果袒露着，就太直白了，而且殊少美感；实际上，提香的那位乌尔比诺维纳斯，用手遮着腹股沟，就是个大争议事件。有人觉得这是矜持，有人觉得这是诱惑。结果姑且不论，后人怎么能够遮掩一下，制造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呢？
大半个世纪后，鲁本斯也来了个《镜中的维纳斯》，就很聪明：露个裸背给你，看正面，没门。鲁本斯大师的籍贯，按现在算，是比利时人，又在威尼斯学过艺，风格兼有南北之长。这幅画就典型的鲁本斯风格：肉块饱满，色泽鲜润，富有生命活力。二百年后，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洛瓦说鲁本斯是画家里的荷马，就是冲着他奔放雄浑的这劲头——这姑娘简直都显胖了！
这种色彩鲜明到夸张、笔触粗放的风格，就是所谓巴洛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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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代的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凯兹，是被鲁本斯劝去意大利学习、又去西班牙王室当画家的，他画维纳斯，就比较婉约：虽然也是巴洛克风格，有妖艳华丽的对比，但不如鲁本斯那么雄浑：来，画个裸背吧！
实际上，有些论者认为委拉斯凯兹这幅画已经露骨得过分，完全去掉了形象的神性，简直就是个地道的俗世女人，带有挺强的性暗示，可人家还是《镜中的维纳斯》，你没法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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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洛可可大宗师弗朗索瓦-布歇，被一世纪后的农民画家米勒认为道德堕落。堕落在哪儿呢？看他画的维纳斯就知道——他老人家根本不想画女神，就是画艳情场面来着。当然，为了不那么露骨，他很聪明的用聊胜于无的薄纱，遮挡了一下关键部位。
这就是所谓洛可可风格了：轻柔婉妙，细腻优美，简直带色情意味，是供宫廷上层逸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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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末，法国流行新古典主义。其实新古典主义源起，也是个趣味更迭——先是路易十四喜欢黑檀木金闪闪大漩涡，再是路易十五喜欢白背景绿藤萝婉曲纤细；之后路易十六就喜欢直线+古典故事+英雄裸体。所谓新古典主义，可以理解为，尽量把人物雕塑化，表现出道德感、史诗范儿和庄严姿态。比如，大卫画马尔斯和维纳斯，维纳斯虽然还是免不了要裸体，但体态端庄，到底没有洛可可时期，那么有色情意味。可怜维纳斯一代女神，就被欧洲各路画家这么可劲折腾，衣服都穿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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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会问了：维纳斯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画呢？
答：这里有个段子。18世纪法国首席女画家，乃是位闺名玛丽-路易丝-伊丽沙白-维吉的女士，嫁人从夫姓，就叫路易丝-勒布伦了。勒布伦家是名门，祖上夏尔-勒布伦，乃是17世纪法国画院祖师爷，世代宫廷，所以路易丝-勒布伦女士也能跟宫廷里行走，给路易十六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画过不少肖像。
后来法国闹大革命，安托瓦内特王后和路易十六上了断头台。勒布伦奶奶腿脚快，逃去了俄罗斯。毕竟是宫廷画师，哪儿都有饭吃。俄国和波兰的贵人，排着队请她给画脸，于是出了这档事：
传说有位俄国侯爵，军功出身的粗鲁汉子，法语很磕巴，请勒布伦奶奶给画个大壁画：
“裸体越多越好！——咱们好批判他们腐化堕落！”
有些时候，其实是，委托人想要个裸女像，画家就给画。
但是这个裸女挂家里，人家一进门：你个色狼！——这也不大好。
说这姑娘是张三李四家的，也不太对。因为那时在欧洲，你不能随意画裸女。张三的太太，李四的闺女，你画了，有伤风化啊。所以，凡是裸女题材，就得假托是维纳斯，这才能名正言顺：反正古希腊古罗马的神，不都是裸的么？
这好比，张佳玮翻着《金瓶梅》里西门庆和李瓶儿，然后正经八百的说：“我是在欣赏古典小说的语言艺术！”——你能挑毛病么？
所以，不是画家们老是不给维纳斯画衣裳，而是维纳斯作为女神老是不穿衣裳，画家们才喜欢画她啊，这样才好名正言顺地裸着——考虑到雅典娜、阿尔忒弥斯都是处女神，另外找个可以堂而皇之光着膀子的女神，可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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