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租车如同前置了两盏矿灯,昏黄的光仅够照亮一小段路,光柱在路面大幅度地摇晃,可以看到深浅、宽窄不一的车辙彼此交错。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我知道自己是沿着嘉陵江边的旧道逆江流而行,却对它无法感知。
从广元机场的高速路拐进一条土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算是完成了暂别一种生活的仪式。对我而言,此行确实不同寻常,长时间的乡村生活经历,不曾有过,在乡下过年的经历,不曾有过,与农家孩子朝夕相伴几个月的经历,也不曾有过,后者甚至是难以想象的。
个把月前,刘新宇说起那个计划的时候,我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相反,我觉得他说的一个月远远不够,至少要三个月,而且包括春节。并不是要刻意挑战什么,而是课题本身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必须潜进去。
刘新宇是“上学路上”公益机构的发起人,关切的是乡村留守儿童问题,他觉得,对于这个超过六千万的庞大群体,社会各界的援助更多建立在想象之上。他想通过调查问卷、纪实影像、纪实文学的综合手段,完成一部“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为那些热切的援助之情找对方向。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写打工浪潮影响下的中国乡村,尤其那里的孩子,他们离工业化的轰鸣声最远,受社会剧变的影响却可能是最深的。以浸入式的长程观察,让更接近本真的心理状态呈现出来,这是刘新宇对纪实作品的期待,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一路上,除了在夜色掩护下严重超载的货车,很难遇到其他车辆,这些大家伙负荷着江底挖出的沙石,迎面而来,强光渐近,地面微微震颤。健谈的出租车司机介绍说,我们正行进在四川、陕西、甘肃的交界区域,道路的破败,体现的恰恰是“三不管”地区被忽视的境况。
出发之前,我在地图上留意过目的地的位置——甘肃东南的一个县,偏居该省一隅,像某种两栖爬行动物甩出的尾部,就中国的版图而言,它几乎位于正中心,但现实情况是,层层山脉的包裹让那里更像注意力的盲区。
为了选点,费了不少心思。我想,既然要观察更具普遍意义的留守儿童心灵状况,应该躲开某些极端因素,它们对作者、读者都会形成干扰。我心目中的理想条件是,当地打工家庭的比例接近全国平均值,经济不发达却也不算特别贫困,生活环境不至于用艰苦来形容,这一切,甘肃东南部山区基本符合。公益机构推荐了东胜乡九年制学校,算上学前班,学生年龄跨度超过十岁,可选择范围足够宽。
山路像是永无尽头。车窗外依旧黑漆漆一片,星月全无,根据有限的信息,我想象着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冬季平均温度比北京高出四五度,湿度较大,层峦叠嶂,植被茂密,应该与我熟悉的北川比较接近吧。对于那些大山深处的孩子,则实在想不出会是怎样的状态。
车灯的光在路面上晃得很厉害,某些时候,我的大脑陷于一片空白。
就心境而言,我简直是与留守儿童身处两极——由于我幼年羸弱,母亲过度琐细的关心一直延续到我的成年阶段,对于她的“爱”,我长期处于抗拒和逃逸之中。依恋父母?这种情感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了。
因为忐忑,我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浸入的决心也远胜于一般写作者。对这次选择,我其实是被雄心激荡着的,临行前还曾向朋友宣告:要发现留守儿童的真问题。
我打开手机里的一个文件,默读着这么几行字:
留守儿童心理不健康的表现
1、自我伤害,比如自杀(有调查显示,不少的留守儿童有自杀倾向)
2、暴力倾向(根源是对父母的愤怒,通过攻击他人或暴力电子游戏释放)
3、其他问题(早恋、沉迷网游、偷东西、学习态度差)
离开北京前,我向至少四位青少年心理学方面的行家求教,收益可谓不小,我把各项要点存进手机,像锦囊一样随身携带,那几百字里,除了上述内容,还包括与孩子沟通的一些原则、技巧。
出租车一直逆水流上行,它从一个岔路口拐向嘉陵江的支流,不久又拐向支流的支流,司机说,已经进入东胜乡地界了,我对六个多小时的颠簸之苦浑然不觉,取出手机,又把锦囊里的几百字默记了一遍,以便让自己踏实一点。
漆黑的夜里,屏幕的光线有些刺眼。
东胜乡以为学生的山上老宅 关军 摄
二
在东胜的第一晚,我住进学校围墙外的家庭旅馆。近在眼前的新麻烦驱散了我一路上的忧虑,那就是,怎么熬过异常湿冷的冬夜?
我穿着厚实的毛衣毛裤,盖了两床棉被,把低功率的电热毯调到最高一档,身子勉强暖和了,而面部还暴露在外面,整个晚上,似乎有某种力量不断从那里向外抽取热量,尤其脸颊,就像涂抹了很多薄荷,冰凉之极,让人无法入睡。
这一天是2014年12月21日,远非最冷的冬夜。此后我住在学校宿舍和农家,全都没有室内取暖设备,通常要喝上一杯白酒才能稳妥地入睡,下半夜一定会冻醒,那就再喝一杯。我好奇地找来一支温度计,连续好几次,半夜醒来,看到它标记的室温只有三摄氏度,在喝第二杯白酒之前,我会有点疑惑:自己究竟睡的是宿舍还是冰箱的冷藏室?
不久我了解到,学生不允许使用电热毯,也不会有白酒,唯一仰仗的就是人多。由于住宿条件所限,每间拥有十张铺位的学生宿舍,居住人数通常接近二十人。整个冬天,咳嗽声是我最深刻的听觉记忆,大约半数的孩子处于感冒状态,相当一部分的感冒已经成为常态,这说明人多也不是御寒的好办法。
围墙那一侧的电子起床号响了,一位驻校社工如约而来,带我走向校园。
在操场列队的孩子们,目光整齐地移向拖着拉杆箱的陌生人,带着农村人打量人的那种直率。他们的穿着并不破旧,只是相当一部分显得不够清洁,更有一些孩子的鼻孔挂着鼻涕,就像房檐上的冰凌。
第一阵课间铃很快响起,离第二课堂最近的六年级学生瞬间涌进来十多个,当时我正与另一位社工聊天,他们就围在我们四周,并与我保持着他们认为安全的距离。学生们的目光躲躲闪闪,但还是会落到我身上,他们的耳语轻微得几乎听不到,几个学生凑到社工近前,打探着什么——我们之间仿佛隔着玻璃罩。
“干嘛不亲自问他呢?大胆一点。”社工发出鼓励。
“是啊,有什么想问的,说嘛。”我带着笑容附和。
尴尬又持续了半分钟,我依旧受困于玻璃罩,直到一个刘海齐整、穿着毛线马甲的女生打开缺口。
“您是作家?您写过什么书?”她连续发问,“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
得到签名的肯定答复,轰的一下,那些学生跑出又跑进,他们争抢着把笔和本子递到我的眼前,转瞬之间,现场气氛炸了锅,玻璃罩无疑已被挤成了粉末。我叫陆紫嫣,我叫金馨雨,我叫王咏梅,我叫何雪菲,他们喊出自己的名字,我多么想努力地记下全部,以便下次被问到“还记得我吗”,我可以大声说出并收获对方满足的神情。随后几天,那问题确实不断被问到,更多时候,我都要慌乱地解释自己的记忆力如何糟糕,“不让孩子觉得被忽视”,这是一条想做却没做好的准则。
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女生是校长的女儿,说话带着朗诵腔,哪方面都显得很特别。与她形影不离的金馨雨,我也很快记住了。其他同学还处于暗自观望我的阶段,金馨雨已经用“嗨,大哥”打招呼了。她脸色红润,额头突出,碰面时会瞪大眼睛,并不断摇动手臂,把自己的热情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充分,有时她甚至对我说:嗨,坏蛋。
按照预想,六年级学生是比较理想的重点接触对象,他们思维、表达能力相对成熟,对外部世界的热情依然旺盛。与金馨雨熟悉后,我更确信先前的判断。当然,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对热情的孩子产生依赖,锦囊里有这么一句——
要看见所有孩子,活泼的、安静的都要看见。
我打开学生花名册,上面有年龄、住址等信息,也包括最值得关注的“留守与否”,我想尽快记下六年级每个学生的名字,尤其是找到他们——那些缺席了索要签名的喧闹场面的孩子。
东胜的天,晴得彻底,阴得也彻底,我到达的第一个月基本都是如此。阴天让人觉得寒冷加倍,一天早晨,我看到操场边的蓝色乒乓球台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几个低年级学生用手在上面画出花朵图案,带有几分清冷孤寂之美。
我注意到一个叫罗睿的六年级学生,胖墩墩的,眼睛很小,可能发育期较晚的缘故,无论身高还是样貌都更像一个孩童而非少年。他通常独来独往,不凑热闹,缺少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活泼和好奇心。我想寻找与他关系密切的玩伴,结果发现,那个玩伴就是他自己。回家路上,罗睿喜欢走在窄窄的路沿上,像平衡木选手那样上下摆动双臂,在学校里,这孩子也透着一种沉默的活跃,要么走路时身子倾向一侧,要么把手臂缩进衣袖深处,摇晃空荡荡的那截“水袖”,要么腰身后仰,鞋底紧贴地面蹭出一串小碎步,伴随这类动作,神情显露出与自己玩耍的满足感。我把这些视作孤僻孩子的特征。
一位女生说,别看罗睿不爱讲话,却从来不肯吃亏,谁要是开玩笑打他一下,他一定会打回来,下手很重,然后转身就跑。他还给任课老师留下性格脆弱的印象,一旦别人说他不好,他会哭。
报名册告诉我,罗睿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于是我很想寻求这种境况与其性格之间的某种联系。他的家就在镇上,五分钟的路程,我提出午休时间跟他去家里“耍耍”,他不带任何神情地回复:“行。”
半山坡上一座土木结构的老宅子,就是罗睿的家,他的亲弟和一个堂弟在看动画片,打工刚回来的舅舅在摆弄手机,少言寡语的外公外婆张罗着午饭。向长辈介绍客人的时候,罗睿只用了两个字:“作家。”然后就把我丢在光线暗淡的屋里,端着一碗泡面出去了,他与两个弟弟没做任何交流,放下餐具就赶回学校——后来发现,每天中午和晚上他回家吃饭的时间都非常非常短。
罗睿的父母在山西的砖厂工作,临近春节才会回来,与孩子电话联系不算多——我从罗睿的舅舅那里获得如此有限的一点信息。
几乎每一天,我都利用课间去看看罗睿,拍拍他的肩,翻翻他的笔记,再试图搭讪几句。他的回应总是简单之极,假如觉得我的搭讪没有答复的必要,他就保持沉默。
我照着锦囊的提示做了,我看见了罗睿,但始终无法获得他的友谊,直到离开东胜,仍然没什么进展。
在六年级,鞠玉兰也是少数几个喜欢单独活动的学生之一,不过与罗睿的风格不同。每逢课余,她总是进进出出,东瞧西逛,在第二课堂,别的学生大多在看书或是玩游戏,鞠玉兰则是漫无目的,注意力难以在一件事物上停留三分钟。
很快发现,鞠玉兰比别的学生更留意地在暗中观察我,她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又有些犹豫。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总是咧着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面部肌肉并没有处于愉悦的状态。最初几天,我甚至觉得这个眼神不够灵动的女生有点没心没肺。
操场上的午餐 关军 摄
三
东胜是一个较偏远的乡,到县城需要两小时车程,蜿蜒于高山、溪流之间的乡路近两年才完成硬化,应该也是受益于灾后重建政策。
东胜的耕地最多只能用分来计算,一望无尽的大山大致呈45度斜坡,每一处稍缓的坡地都被开垦出来,种上苞谷、麦子、包包菜,它满足东胜六千多名村民的所需尚且勉强,再难带来额外的收入。不过,生活环境的闭塞加之西北人的故土情结,使得人们对外出打工心存忧惧,2008年以前,多数人到过的最繁华之地就是寒酸的县城了。
2008年四川地震的北震中位于北川,与东胜的直线距离只有两百公里,那场大灾难带来极其强烈的震撼,也为东胜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按照政策,当地家庭若重建房屋,可以获得两万元的补助,还可以申请三万元以下的贷款,几乎所有家庭都选择享受这项政策。我看到多数新房的水泥房顶还竖着钢筋,似乎在示意:我们还准备继续生长。即便只建了半成品,清偿贷款依旧成为绝大多数家庭的负担,短时间内,外出打工家庭的比例迅速由20%蹿升到80%,这实乃无奈之选。
对于早就席卷中国农村的打工潮,东胜人后知后觉,而且是出于“被迫”,不过,外出的潮流注定不可逆转,他们很难再回到田地里了。最近几年,重体力劳动的薪酬大幅增长,即使工地上的小工,日薪也不会少于120元,工作三两个星期,就等于以往农业劳动一年的所得。东胜的壮年打工者,普遍缺乏文化与技能,大多是建设工地的小工,他们也正好是学生父母那一辈。
从学前班到九年级,东胜学校一共有十个班级,2014年8月采集的数据显示,注册学生共有362人,其中166人标注为留守状态,占比为46%,其中最普遍的情况是妈妈持家,爸爸打工。
对于打工家庭而言,可支配收入转瞬之间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东胜的生活已经算不上贫困,孩子身上也看不到哪怕一块补丁。
家人外出打工的影响,在学生身上看得出来吗?我和学校的现任、前任校长以及老师们都聊起这个话题,多数人的看法趋于一致:留守儿童问题在这里并不严重。一方面,家长打工已经很普遍,学生不至于自卑,一方面,大多数学生都要住寄宿学校,与家长相处的时间有限。
谈到偏远农村孩子的适应能力,前任校长的说法是“习惯于逆来顺受”,他是土生土长的东胜人,这句让人难受的表达,想必来自其亲身体会。
一位女社工经常要接受六年级以上学生的咨询,他们的问题带有青春期的特征,既包括生理上的疑惑,也包括在友情、爱情上的诸多烦恼,没有人向她说起家人不在身边带来的烦恼。
他们的说法让我有些沮丧。中国偏远农村难道真的有某种特质,足以使得心理学的一般规律失效?难道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被有意无意地夸大了?
出发前,我很希望仅仅带上眼睛,通过观察去发现“真问题”。现在我不得不想想了,真问题真的存在吗?
到东胜的最初日子,对湿冷的畏惧非常强烈,而且,我不确定这样的忍受会有所收获。一个下午,我在位于三层的宿舍里出神地望向窗外,隔着一道小河,对面是一座大山的阴面,我发现太阳下行的轨迹与山的斜坡竟然高度重合,这让整个太阳下落的过程显得非常漫长,像是顺着树丛滑下去的,白花花的阳光洒到水泥地面,被铁栏杆切割成一些条块,看着它们在地面缓缓地变暗,就会意识到,寒夜正在逼近。
寒假前的家长会,东胜乡有些孩子的父母回来了。 关军 摄
四
东胜学校的下课铃声是一小段音乐,很悦耳,哪个孩子不爱这铃声呢?它像打开了一道闸门,喧闹的人流从楼道里涌出来,无论操场还是教学楼走廊,转瞬间达到沸腾状态,三百多名乡村学生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即使不大说话的罗睿,也在独自蹦蹦跳跳。我同样爱这下课铃声,它意味着可以走近学生,冲他们微笑,陪他们耍,等待他们的信任。到达东胜一周,我认识了差不多一半的六年级学生,也大体掌握了他们的家庭情况。
习惯我的存在之后,少数孩子结束了沉默,带着他们的问题跑到我身边。
“关老师,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学生们很关心这一点。
“不会,我计划明年3月底回北京。”这是让他们失望的回答,但如实告知也是我确定的准则之一,要让孩子对分离有心理准备。
“关老师,北京欢吗?”只有两个孩子这么问。“欢”在当地方言中有好玩、让人高兴等含义,他们对于我所生活的那座遥远而著名的城市,对于外部世界,并不怎么好奇。
“关老师,你会把我写进书里吗?”一个常见的问题。
“我会写你们的生活,但是,可能不写真实的姓名。”在东胜这几个月,我希望自己极尽坦诚地面对学生,只是暂时要隐瞒一件事——我对留守学生的关注。
“关老师,你会给我们上课吗?”
“我不上课,我只负责陪你们耍。”这是令孩子们开心的消息,一个来自北京的作家,居然只是来耍的。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新朋友为了与学生相处得更“欢”一些,简直是处心积虑呢,他提醒自己遵循锦囊里的如下提示——
多鼓励孩子。
多拥抱孩子。
只看到孩子积极的一面,不好的一面装没看见。
当学生偷看别人的日记,当学生熄灯后在宿舍喧哗,当学生抄袭别人作业,当学生以零食代替食堂饭菜……全都装没看见?还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好吧,我尽力而为。
最初的接触阶段,我总是对学生说:“你们可以像我的朋友那样,称呼我‘关大’。”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希望进一步拉近距离,而且,我也担心他们把我等同于老师。在这所乡村学校,多数老师轻而易举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严,体罚学生则是常用的手段,我从学生那里得到的反馈是,他们对老师非常畏惧,但并不尊敬。前一学期,三四个学生半夜越墙出走的事发生过两次,分别是四年级女生和五年级男生,均与教师的体罚有关。
一天下午,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玩耍,一个四年级女生独自站在旗杆前,垂着头,显得很醒目,有社工和同学过去劝她,她不肯说话,眼泪流了下来。她被罚站的原因是课堂上用故事盒子(一种接近于MP3的公益赠品)听歌,盒子被没收。
在学校里,对老师的惧怕会在一些细节上体现。有一次,我看到一只乒乓球滚到两个正在聊天的男老师脚边,几个四五年级的孩子面面相觑,都不敢过去捡球,只好求一个路过的低年级孩子帮忙。
学生上课的时间,我有点无所事事,在街上或操场慢慢踱步,想着自己的难题。操场此时是乌鸦收复的领地,它们在大片的空地上悠闲地信步,心满意足。
有时我也留意喜鹊们的忙碌时刻。紧邻宿舍楼的墙外有一棵杜仲树,树冠上赫然筑着很深很大的喜鹊窝,深得足以藏下许多秘密,以它为圆心,成年喜鹊“喳喳喳”鸣叫着,不断飞返又飞离,我猜想,窝里面或许有幼鸟需要照料。
一个中午,金馨雨突然在二层外走廊上大哭起来,谁劝都没用,过了一会儿,她回到自己座位,继续释放悲情,她带着哭腔抱怨几句,然后趴在课桌上大哭几分钟,这情形重复了几遍。她哭得太凶,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大略知道,一个男生开玩笑时说了一句“你妈要走了”。我听说,金馨雨的痛哭上课之后还持续了一阵,这悲伤来得如此意外,而且像她平素展现的欢快一样,显得色彩浓烈。
一节课以后,金馨雨又恢复了活力,“嗨,大哥”地喊着。我知道,避免难堪的好办法就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位社工告诉我,一个七年级女生曾找她解惑,也是因为类似的激烈反应。那女生很活泼,自认为有男孩子性格,但某些时候比其他女生更敏感,一旦别人提及妈妈如何如何,她就会情绪失控。
我把这些事情记在心里,只是尚不知道,适合以怎样的方式去探寻她们情感的秘密。
在对我观察一段之后,鞠玉兰与我的交流多起来,还喜欢搞点恶作剧,比如溜到我身后轻轻捅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发生。
鞠玉兰进行着风格独特的自我表演,在走向我或是另外两位社工的时候,她经常很夸张地作蹑手蹑脚状,腿打着弯,身子弓着,手臂不自然地端着,或是像京剧舞台的龙套演员出场一样,鞋贴着地面,快速地划动小碎步,表情也是神秘兮兮的样子。相比于罗睿的自我陶醉,鞠玉兰是希望被看到的。
第二课堂书架上面,有一个纸杯,里面插着十多支用彩纸和废笔芯制作的玫瑰花,鞠玉兰取下来,告诉我这是她的手工,叫“芳香玫瑰”,她拆开一个,给我演示花瓣是怎么折叠的,她的手很巧,而且追求完美,反复说这个没弄好,不好看。不久,我招呼几个学生一起在黑板上写字玩,鞠玉兰最初不愿参与,后来试着写了几个,总是边写边擦,很在意字的好坏,又显得对此没信心。
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了,放假前,几个学生在本班教室的黑板上写写画画,多为“老师辛苦了”之类,年轻的班主任走进来,看了看黑板,表情严厉起来:“谁在黑板上乱写乱画?赶紧擦了!”几个学生不敢作声,乖乖地从黑板上抹去了在我看来难得一见的抒情。
也是在那块黑板上,我写下手机和QQ号码,期待着会有学生与我联系。
教师放假比学生要晚一些,利用这个空闲,我去找六年级班主任聊天,听听她对留守学生的看法。
张老师教语文,她发现学生都学会了使用套话,作文中很难看到真实的感受,教程中有几个段落安排了“口语交际”,以此锻炼学生的表达能力,很多人说话时声音很小,甚至头都不敢抬,这种偏远山区孩子的怯懦,在留守儿童身上更突出一些,张老师记得,有一次“口语交际”的题目是关于亲情的,有学生为难地问:老师,可以不说吗?
与张老师谈过自己心事的,似乎只有金馨雨,她的父母都在外打工,感情出现危机,正在闹离婚,其他学生的家庭情况,这位班主任都是间接获知的,那些信息带给她的感受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问题会更严重一些,也包括金馨雨那种情况。37位学生中,一个男生的爸爸在施工隧道里遇难;一个女生的妈妈久病不治,去世后留下天文数字的家庭债务;另一个女生的爸爸因赌博输钱而自杀,都是最近三两年的事。还有一个男生,三四岁的时候就被有了外遇的妈妈抛弃,爸爸平时也在外打工,那是一个比罗睿更沉默的少年,被同学们称为“忧郁王子”。此外,有三四个学生面对的最大困境是家长的暴力或家庭的重组。吴子琦,我在本子上记下了“忧郁王子”的名字,却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年轻的张老师已带班两年,她讲出许多我观察不到的东西。她认为缺少家人关爱的孩子更缺乏自信,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听课的时候会走神。
“我个人没有留守经历,对于他们的心理很难理解。有谁会关心农村孩子的心理呢?我这代人也一样,都是自己承受。”
听到孩子们的压抑、怯懦,我感到难过,但又不能否认,作为一个采访者,我内心深处更想听到的消息,是他们确实面临困境,而不是凭借“逆来顺受”搞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