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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与赌徒丨特写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3-29 09:15

正文

图/姜晓明


背负天才之名,也得接受其恐怖的严厉。“天才不好当。”沈文裕说,“怎么都不对,他们认为达到完美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你有点没达到,别人就会大做文章,认为你浪费了才华。”有人对他说,天才太顺了,就该受点磨难。还有人说小时候这么有才华,现在却没超过霍洛维茨,证明没努力。德国学琴期间,沈文裕曾向凯沫林老师抱怨自己手太小。“上帝都给你那么多了,你还要什么?”老师说。


究竟什么是天才?沈文裕形容这是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上天给他了什么东西似的。至于是什么,他说一旦形容出来就俗了,只是失去它会很惨。他确信丛林法则的存在:“天才再强,也属于少数,而俗人属于多数。他们成群结队,像猎狗一样,连狮子都怕。”


“只要希望还有一丝儿绿意。”——但丁 《神曲·炼狱》 第三章



1


前年冬天下没下雪肖元生不知道,他房间的窗帘始终是拉着的。从儿子沈文裕学钢琴起他就不大出门了。以前陪钢琴老师吃饭是给人面子。至于其他人,基本上一刀两断。


当过邮递员,开过书店、台球室、游戏厅,现在炒股是肖元生输不起的事业。他每天炒股四小时以挣钱养家,自称盈多亏少。他说人生既痛苦又无聊,惟有赌博让他兴奋。在研究完中外赌博游戏后他将儿子的成功与否视作一场“人类级的豪赌”,他胜券在握。12年前儿子刚回国的那段时间,成功确实是可以摸得到的。


2005年肄业归国时,沈文裕19岁,之后似乎一切都往坏了变。他曾是伊丽莎白王后国际钢琴大赛第二名、拉赫玛尼诺夫国际钢琴大赛冠军,被《纽约时报》称为“冷静的哲学家式的天才”。如今他31岁,日常在北京南五环外两百余平方米的别墅地下室里度过。他每天录制、上传演奏视频到微博,以推迟被遗忘。视频下评论寥寥,大多来自琴童和家长。


放置钢琴的地下室被报道后,肖元生被视为控制甚至囚禁儿子的恶魔——“拖出去枪毙”、“众筹一笔钱雇个杀手暗杀他,解救沈文裕”。肖元生并不反驳,每天继续在微博上写诗。四十余年里他的产量达七万多首,目标是十万首。采访当天凌晨,他在微博上五秒内发布四首诗,第一首是:泥泞的沼泽,崎岖的沟壑,道路的选择,多艰难坎坷……他将写诗视为打鱼,将古今中外理论一网打尽,“言浅意深”,再用上意犹未尽的省略号。以前从书中抠出精华,现在他只需借助网络搜索找到灵感,思如泉涌时能写上120首。


母亲信佛,肖元生称善良是家庭传统。母亲的心脏病也一道遗传下来,他每天要吃大量安神补心丸才能入睡。明明沈文裕都不出名,怎么都来妖魔化他?肖元生为此委屈过一阵,变了形的眼镜后面他的眼神悲哀得像在愁苦一千件事。但他说这些都在“掌控之中”。他告诉儿子,最伟大的人选择的路都是最不好走的,这是历史的铁规律。


他还说,没人能摸透自己。摸不透的肖元生将我视作又一个找麻烦的,但仍同意了采访。他不愿沈文裕被捆在麻袋里挨闷拳,打可以,得拖到广场光天化日下。


趿双拖鞋,沈文裕步子轻巧地往地下室里钻。拍照那天,他脱下从寒冬穿到春日的灰色羽绒背心,露出红外套。那是经常在他的演奏视频和照片中出镜的一件衣服,皱得不行,他却说这样喜气洋洋。九尺黑色施坦威钢琴营造的静谧被红色打破,不弹琴时,他坐在琴凳上与琴行里摆拍的路人无异,手搭琴身都像在沾点荣耀。对着镜头,他勉强的微笑与失神的眼睛是两幅拼凑的画,名为迎合与疏离。


采访中途,沈文裕不知从哪只口袋掏出正在录音的手机——母亲让他留作证据以防记者“瞎写”——让我帮他看录上了没,诚实得惹眼。他对互动的警惕没能持久,从端坐小凳上翻着白眼,慢慢就开始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一只麻雀飞到树枝上扑腾,搅乱了他的思路。他扭头,瞅窗外的细微动静,如惊弓之鸟。



2


“以前我爸爸觉得学音乐的人都善良,觉得我这条路走得对。”沈文裕说。


“没想到后来音乐圈那么复杂。”母亲涂镜屏笑。


“看到他学音乐这么善良,我也被感化了。”肖元生一半说给我听,一半说给儿子听,“以前我做生意讲竞争,跟人争地盘。一比,沈文裕太幸运了。以后他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定要学钢琴。”


“你仍然觉得学琴的人善良么?”我问肖元生。


“主要是这个行业太残酷了,竞争造成变异。同一个老师,家长之间互相不服,有句谚语叫,跑掉的鱼大,自己的孩子乖。沈文裕国外回来后给他们上课,有时候别人有那种强烈意愿——沈文裕傻乎乎的,除了弹琴什么都不懂,我孩子什么都懂,肯定会超过他——本来帮人家,但容易产生误解。”肖元生说。


“这很正常,很多人都想赶超郎朗。”沈文裕说。


“郎朗就是钢琴界的雷锋嘛,一个榜样。所有琴童家长都盯住郎朗——向他学习,发财致富。很多家长赌上身家性命,辞职、离婚。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也不会后悔,这属于人类级的豪赌。我一人可以对抗他们整个网络势力,哪有这种赌?沈文裕的成功在我们把握范围之内。被封杀,我就让他花一两年时间录完钢琴教材。哪个钢琴家录基础教材?录出范本这是史无前例的。他们想把沈文裕毁掉,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沈文裕,实际上我们已经赢了。”肖元生说。


“你想要这种成功么?”我问沈文裕。


“现在也没什么其他办法。这是一条好路。”沈文裕答。他饶有兴致地远远观赏着父亲的亢奋,像动物园里铁丝网外的游客。

 

“你说怎么看成功,怎么看失败?肖元生好像被环境折磨得脾气少了,像颗鹅卵石一样,活圆滑了。”廖弟方说。他是肖元生30年的老友。在采访的前两天,肖元生曾打电话告诉廖弟方,只要儿子解决了个人问题,他和妻子就回万州农村养老,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所谓的赌注,不是像很多父母那样——今天孩子学钢琴,就要把他培养成钢琴家——不是的,这样的赌注十有八九是押错了的。”廖弟方说,“但沈文裕的才华是被国内外权威人士所认定的,在这个前提之下,父母为什么不拼尽全力来支持?赌注实际上就是‘希望’——家庭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了。”


沈文裕与父亲肖元生


廖弟方妻子李兰补充:“在有生之年肖元生想看到一些顺畅的东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能理解。他对现状、对这个社会,都很困惑。”


肖元生过得不太顺畅,他儿子到现在还没录张唱片,演出经纪合约也未顺利履行。他找过国家大剧院,对方在电话里讥诮:不是什么人都能到我们这儿演出的。


除了吃饭、睡觉,肖元生成天在网上。他包揽了沈文裕微博的管理,更新以上传视频、介绍成长故事为主。五位数的粉丝量让他不满意,他让沈文裕录制教学视频,以争取庞大的琴童群体。被吸引过来的琴童及家长留言问:哎呀我的手为什么会累?我为什么弹得这么难听?我为什么就紧张?我为什么就不想练呢?沈文裕认为这些问题太过笼统无从回答,肖元生轻松应对——“放松呗”,他很有办法。


微博死水一潭,肖元生看着心烦,他坚信沈文裕的微博被“网管监控”,于是抓到个由头就发牢骚,“借酒发疯,博眼球嘛。”有段时间粉丝说沈文裕微博终于正常了,那是经纪人打理的。肖元生嫌弃那些吃饭、睡觉、喝了杯咖啡的微博用的是“低级庸俗的手段”,“掉沈文裕的价。”经纪人这些年换了一个又一个,肖元生声明:能找来音乐会商演的都可成为沈文裕经纪人,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但沈文裕说,招来的经纪人都希望他改行、教学生或者免费演出。


现在沈文裕零星有些演出,在剧院、电视台偶尔露面,三线城市琴行的邀约占多数。那里的观众不知道“安可”是什么,需要主持人问:还愿意听么?他被点的曲目通常是《野蜂飞舞》、《生日快乐变奏曲》喜剧版、《钟》、《献给爱丽丝》,或讲究技巧,或耳熟能详。总之,观众高兴就行。有时他主动走到台前,接过观众递来的签名本。根据微博上公布的行程,去年整年他演出八场,其中独奏音乐会两场。去年出场费涨到八九万,只为了少接点演出。前几年开三万,对方都不乐意。



3


四岁以前没人说过沈文裕是天才,他在泥巴里打滚,针织厂里的大人教他吐口水、说脏话。当他在玩具琴上用一只食指弹出电视里听过的《楚留香传奇》主题曲,弹出在公园里听到的《运动员进行曲》时,父母察觉到可能的天赋。


沈文裕纯感性地喜欢上钢琴。他趴在钢琴旁,不知道钢琴里头会有榔头敲打,只晓得踩上好看的踏板后有共鸣声,好听。那时肖元生还在开游戏厅,每天晚上十一二点,他和妻子去万州七八个分店里,任务是收钱。沈文裕一次也没去过游戏厅。母亲将他从学校接出来后送到万州作曲家刘建平那儿学钢琴,过后又将他接回家,每天如此。


刘建平教了一段时间后感到力不从心,把沈文裕推荐给以前的同学、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郑大昕。一个音节跑起来直打滚,郑大昕见沈文裕弹琴不很规范,起初还不乐意。刘建平刺激他:“我给你个便宜你还不捡吗?”沈文裕回去练了几个月再来,郑大昕检验后认可了他的天赋。弹肖邦夜曲时,老师没教过Rubato自由节奏,沈文裕自然就会。看弹琴录像时别的小孩东张西望,就他坐得住。在郑大昕接触的琴童中,具备沈文裕这种天赋的也就百分之几,他称沈为“超级天才”。


1995年11月,首次举行独奏音乐会的沈文裕与恩师郑大昕教授合影


一段1998年上海电视台的影像中,沈文裕在家中弹琴。情绪浓烈时他身体起伏如波浪,甚至以凳子为轴,半身圆周转动;弹至减弱时,琴声如泛微澜,细若游丝。在乐评人苏立华看来,脖子笔直、眼睛斜向下看,沈文裕这一动作这些年来丝毫未变,但丧失了对音乐的“本能反应”。


肖元生最初对儿子的期望,只是靠弹琴能上四川音乐学院附中。但学了段时间,沈文裕去南非巡回演奏八场后反响不错,此后还得到大师雅辛斯基的认可,肖元生调整了目标,让他向国外大师看齐。但四川已经不能满足沈文裕,在成都买的钢琴谱子连符号都标错,教学碟片不正规,没有音乐会。出国已刻不容缓,即便押上全家的未来。


出国前一家三口去了趟闹市。沈文裕刚看过《泰坦尼克号》,见一只哨子最后救了Rose的命,便让父亲买了只哨子。回到家中,他打开窗吹着哨子,告诉别人,远处有只小鸟在呼应他的哨声。但别人怎么也听不见鸟叫。那是全家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间,沈文裕专注学琴、母亲一心照料,肖元生像挖宝人一样骄傲,还没有为此后八年的单身汉生活做好准备。


母亲带沈文裕到了德国。照片上11岁的沈文裕又矮又瘦,他每天练琴四五个小时。在汉诺威音乐戏剧大学上大师课时,通常,一轮到沈文裕表演同学就跑出小厅,在外面抽烟。等沈文裕弹完他们再回来。沈文裕觉得不公平,去找凯沫林老师诉苦。老师说:“你要想得通,毕竟都是人嘛。”沈文裕猜测,可能同学发现老师对他的青睐或者受不了那么难的曲子他也能轻松弹过去。有次,一个俄罗斯学生在大师课上挑沈文裕毛病,等弹完,他跑出去见人就说沈文裕一个碰音都没有,全准了,简直是机器——但这并不是夸赞,他嘲讽沈文裕:“你们中国人弹了12小时才会说,我现在刚开始热身。”意思是靠死练,没才华。


肖元生留在国内炒股养家,他担心儿子承受不住压力,便在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一书上画多条红杠以标识重点,让儿子有空或孤独时从头到尾反复读。他选择尼采的原因是希特勒、纳粹都受尼采影响,这人能给沈文裕灌注精神力量:“‘文革’时殷承宗弹的《黄河》,现代人永远弹不出那种版本了,为什么?那时的人全是精神扛着的,神兵一样。现在的人没那种精神了。”


每周六晚10点45分,德国电视台准时播成龙老掉牙的片子,里边的人穿古装、住茅草屋。德国小孩都在学KungFu。有人问沈文裕,“你知道Jackie Chan吗?”“不知道。”接着问,“你知道Bruce Lee吗?”“不知道。”“全世界人都知道Jackie Chan、Bruce Lee,你不知道?再说,中国人应该会Kung Fu,拉二胡、弹琵琶,怎么会弹钢琴呢?”


这些偏见沈文裕不用在意,他不跟他们交往。有时他去附近足球场,一个人射门。母亲的生活也算充实,除每天下午学德文外,她用字典翻译了整套《哈利波特》和《指环王》,还去公园滑旱冰。只有国内的肖元生过得不那么轻松。开盘前看资料,停盘休市后看电视、听广播分析,他还得通过电话和妻子探讨孩子的学习问题,电话卡装了一箩筐。没时间干别的,他长期吃冷冻食品、方便面。家住七楼,一次下楼取信爬不上楼梯,连扶手都抓不住。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只是营养缺乏。

 

回国的决定是一连串巧合与必然的混杂。沈文裕给过媒体不少回国的解释,这次说得有些奇幻:


一日父亲看到报道,中国留学生跟当地清洁工发生口角后被活活掐死,担心他安全;


德国冷清,发展前途不大。很多德国人问沈文裕何时走——德国失业人口还没饭吃,音乐家也没前途,反正中国那么大;


父亲学德文时碰见一些男人,他们的老婆只要跑到德国就嫁人了,他担心自己老婆也如此;


以及,一家人想团聚。


为防沈文裕在德国找到女朋友不愿回国,肖元生想快刀斩乱麻,他煽风点火——让看一堆纪录片并点评纳粹有多坏,要留在二战迫害犹太人的畜生国家做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回国被整,也绝不会落得犹太人那种下场。你听话,对不对?


沈文裕开始抵触德国。与老师凯沫林论战几个月,沈文裕想让他高高兴兴放人走,没说通。凯沫林说回国准完蛋,郎朗、李云迪都是在美国、欧洲出名的,谁是从中国出来的?沈文裕听后赌气:可能我就是第一人。“我现在还没出来嘛,老师毕竟了解行情。”12年后的沈文裕说。


临走时只有一位同学来车站送别,老师派他来确认沈文裕不仅仅是放狠话。


几年后,凯沫林在日本碰见钢琴教育家周广仁,让其转告沈文裕:如果回德国,一定再教他。沈文裕心动过,但父亲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沈文裕以为国内还有希望,想脱离国外是非,而且国内有父亲扛着。父亲舍得付出,沈文裕记得小时候父亲告诉他,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4


一家人不后悔回国,国内生活舒适、音乐会年轻听众更多。诸多关键抉择参考周边权威的建议,更根据肖元生的判断。就回国问题肖元生曾征求音乐圈内许多有声望者的意见,廖弟方回忆,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回国好,保证或者经常会有独奏音乐会。


肖元生没过分乐观,他问过儿子,如果三年没音乐会对他是否有影响。沈文裕说:三年?十年没演出也没关系——他有底气,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国内古典音乐会并不多见。已有名气的郎朗在成都开音乐会票卖不出去,经纪人找到郑大昕,1400个座位,郑大昕夫人一人帮忙卖了280多张票。肖元生也买了张280元的票,他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没这么多。


中间还有“偶然因素”,苏立华起了作用,肖元生称,被他“一骗”,顺势回国。肖元生给苏立华的定位是“音乐商人”——以前靠卖唱片认识演奏家并介绍给国内音乐厅。苏立华当时在北京音乐厅做副总裁,打电话让沈文裕赶紧回来,说请了荷兰最大的唱片公司来录唱片,能长期合作。但苏立华想接管沈文裕两年让他“脱离父母”,还提出要带沈文裕爬珠穆朗玛峰——这样能开阔眼界。沈家不同意,录唱片作罢。


苏立华否认了诸多言论及接管一事。至于骗回国一说,他给出另一个版本:“当时他们要回来,说总在学琴,被安排在小地方演出。我说不要轻易走,如果回来就要做宣传,便介绍了荷兰一家唱片公司,第一张唱片共同投入。结果他爸管公司要两千美金。人家说,我不找你要钱就算好的了。”“他父亲那么主观一人,谁能说服得了他?就算是别人出了馊主意,但他自己不傻啊。”


在廖弟方眼中,沈文裕回国是为报效国家。他“站在国家层面”设想过:李云迪已经拿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我国还缺少柴可夫斯基大赛的金奖,让沈文裕去攻克。

 

回国后在成都,沈文裕过得舒适。他每晚看看父亲从两万多部好莱坞大片DVD里筛选出的片子。两年过后,一家人想去北京发展但有些忐忑,不知北京的音乐圈会如何看待沈文裕。


肖元生想问问曾将沈文裕推荐给德国老师的贵人周广仁,但不好意思开口。廖弟方派善社交的妻子李兰去北京见周广仁。周广仁很快接受了见面预约。


“天哪,这种泰斗人物。”李兰回想当时的忐忑。下午3点半,她按沈文裕父母的想法问:文裕回国了,你看怎么来发展?周广仁说,沈文裕弹奏改编的《黄河》协奏曲,一人就消化了庞大的作品,简直是中国的李斯特。


“这是原话,”李兰强调,“我们也聊到了一些忐忑:同行里有些同志说小孩要自立,先做人后做事。周先生纠正我:真正的钢琴家是用键盘来对话的。她还谈到,文裕如果到首都,天地会更广阔。”


两人谈到黄昏。周广仁送李兰出门,挽着她的手。“走到音乐学院宿舍区,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很骄傲,分享了沈文裕的成果,沾了光。”李兰说。


沈家听闻消息后,即刻启程奔赴北京。先住在中央音乐学院宿舍,在客厅用纸盒隔出隔间,钢琴底下塞满硬纸壳以消音。沈文裕每天噼里啪啦反复练高难度的大曲子,邻居不胜其扰,敲暖气管抗议。于是全家搬走,找到现在这栋房子,只因有地下室方便练琴。九尺施坦威钢琴未完全打开,琴身下照旧塞满空纸箱。北京房租年年涨,今年涨到一万块一月。8月份之前全家还得搬家,房东要卖房子了。


时至今日,李兰认为周广仁的建议仍然是高瞻远瞩,虽然沈文裕回国后作为职业演奏家发展状况未达预期。李兰满意的是,五年前沈文裕成为央视“光荣绽放”十大青年钢琴家,还参加央视大赛并得了钢琴成年组冠军。作为一个早已被更专业的国际比赛认可的钢琴选手,沈文裕的参赛招来了一些非议。他说这是别人的主意,可以增加曝光度。“央视比赛承诺获奖者参加一些重大演出,无外乎是春晚、元宵会这些全国人民翘首以待的、带有文化政治内涵的舞台,”李兰说,“当然,也没有实现。”


后来廖弟方见沈文裕被安排到《我要上春晚》里过五关、斩六将,又在元宵晚会上被扮成一背双肩包的小孩,双眼被蒙住弹了一段,露面时间不足两分钟,“反正就那样一个角色,不过聊胜于无。”


2015年,沈文裕在央视元宵晚会上蒙眼弹奏


那个角色贴近一个小机器人。沈文裕一蹦一跳出场,自行戴上眼罩后摸索着坐上琴凳,开始弹奏《野蜂飞舞》。那双看着有些可怜的小手在冰冷的黑白键上弹跳,坚硬又冷漠。他越弹越快,手指重影,面部接近眩晕状态,他憋着一口气在忍耐。后来他索性抬起左腿,身体后倾,漂浮在一片无止歇的嗡鸣声中。末了,右手在半空中挥一道弧线,他身子一震,随即从琴凳上落下。摘下眼罩,欢呼声起。


演奏中的动作是沈文裕“不自觉地显得很投入”。肖元生对沈文裕分析过,如果显得投入、尽力,别人会觉得被尊重;要是显得没有火力全开,即便认真,人家只觉得在敷衍。他还有一个发现:要做几个手势、玩点花招才行,但得自然。他说没人服老实人,就服玩花招的。他让沈文裕“大胆地放开玩”。


但沈文裕不信别人能看出他是否放开以及使用何种技法。他将自己的演奏比作“难以捉摸的大自然”,他还引用了作曲家张朝的评论:像霍元甲的迷宗拳。



5


聊起沈文裕,周边被访者多少有些困惑。我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沈文裕的状况:一声叹息。乐评人田艺苗认为沈文裕可能是一个“反面的、失败的例子”。


在伊丽莎白王后国际钢琴大赛上,16岁的沈文裕最后弹了高难度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专家MikhailRudy评论:“沉着、泰然,以及演奏中准确按下的无数琴键,都让我惊叹。之后他可以多弹弹舒伯特的曲子,只要变得更加成熟。我们知道他还年轻,经历的不多,但他的前途无量,一切都取决于他未来的生活怎样发展。”


未来已到。我让听过沈文裕演奏的师友评价一番。钢琴家刘诗昆给沈文裕上过两年课,他字斟句酌以免伤害爱徒:“沈文裕弹琴的技术技能——我讲的不是全面的音乐修养——有他独特之处。他能在技术上不怎么费力地胜任高难技术的钢琴乐曲或乐段;他能很快练会并完整弹出高难技术的钢琴曲,甚至很长很大的曲子;他演奏的曲目量多而广;他还能自己改编演奏。总之,在年轻钢琴演奏家中,他是一名在某些方面较超常和独特的演奏人才。沈文裕也有较单纯一面,在复杂的社会中,为人处世的社会经验不太丰富,尤不擅长外交性的言谈或辞令,这也是他率真可爱的地方。”


钢琴教育家陈达将沈文裕的演奏形容为“德国误差率极低的机械”,“但这种天赋是否最适合做一个音乐家我不清楚。这哥们是个工科的脑子,不够艺术化吧,但理智控制特别好。他的性格跟肖邦的音乐矛盾,肖邦那些勾勾拐拐弯弯绕绕缠绵的东西,在他演奏中完全没有。唰,一下就过去。但他演绎一个另类的肖邦照样可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陈达说,“所有年轻人都追求速度,沈文裕可能也一样,比谁手指跑得快。但他在音乐表现形式上没别人讨好,别人肢体语言特丰富,给人感觉好像注重了音乐表现,沈文裕动都不带动地就把曲子弹完了,让人感觉他注重技术。沈文裕的才华是否被充分认可?我认为没有。不是不公平,他不是一个讨好型的音乐家。”


今年新年音乐会上委内瑞拉的指挥家杜达梅尔出场,肖元生听了一两个曲子就开始评论:他头发都是音乐,扭秧歌的姿势都用上了,他全身都在指挥,肯定会成为最伟大的指挥家!说准了,这人誉满全球。父亲对大众喜好的直觉让沈文裕服气,称他为“先知”。


肖元生有时让沈文裕“激情一点”,沈文裕不理会,他想尽量摆脱父亲在音乐上的影响,“有些人很顺利,激情会加大他的气场,但特别不顺利时还保持那种激情,就等于是在发牢骚了。这是良性循环与恶性循环。如果我的路顺一点,肯定激情就会来得自然一点。”


至于技术和音乐的融合,他委屈。录的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没人评论,反倒稍微炫点技逗人乐就被说,“本来那就是一噱头。”回国后有人骂他技术不好,还有人说撑死了《野蜂飞舞》也弹不到郎朗的58秒,如果能弹得了就给他磕头。肖元生赌气,让沈文裕试试,初次就只用51秒。接着越来越快,最终上传了一个极限速度45秒。他还是被骂了,“这不是奥林匹克竞赛。”


上传粗糙的演奏视频以求关注度,似乎打破了钢琴家的神秘感。沈文裕反驳:“天才的存在就是神秘,不用刻意营造。什么都不做,人家哪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郑大昕认同弟子“既下基层又上国际”的策略,他称他这一代人从来都是能上能下,能住六星级宾馆也能跟农民一条被子,可以在最高殿堂演奏,也曾在田间、工厂里弹琴。


“一个大电影明星,你满大街见到谁都去握手,还是不是明星了?不是了。”苏立华视之为迎合低端市场,这些针对普通音乐爱好者的演奏难以让音乐圈里的同行认可。他将沈文裕的才能比作一架飞机,市场、机会是跑道,驾驶员沈文裕将波音747的飞机开到了波音737的跑道。田艺苗觉得业界可能没把沈文裕当作一个成熟的音乐家来看待,“这孩子好像被什么给耽误了,但具体是什么,这是别人家里的事情,不太好说。”


“家里的事”被周知是因为沈文裕参加的一个北京电视台的圆梦真人秀节目,肖元生称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那期节目将戏剧冲突、反转、温情结局密集融合在57分钟里。


预告片分别给了父子俩特写。肖元生怒目圆睁,拍着桌子跳起来吼:被攻击了八年,我还怎么快乐起来!镜头切向沈文裕,他涨红脸欲哭:没人同情我,全世界都不会同情的,他认为你就该!惟有母亲沉得住气,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怜惜地看着这对父子。最后的画面是沈家地下室,四周黑暗,只有窗户透下光来,照亮钢琴。旁白是沈文裕的声音:希望这一切会过去。爸爸,我爱你。他生疏地使用了诗朗诵的语气。


沈文裕称节目组放了段绝症病人的视频以引出他的眼泪,最后出来了情绪莫名崩溃的效果。肖元生将节目组通宵录制和让沈文裕去琴行挣钱的设置视作故意整人,节目组将摄像机对准自己是为了看笑话,拍摄的目的就是毁人。节目播出后,被人说“坑儿子”他不在意,但他对效果买账——节目在爱奇艺上的播放量目前有317万。


李云迪、陈萨、王羽佳这些耀眼的名字曾和沈文裕一道出现,那还是2001年,四人受邀参加国际肖邦音乐节。演出后沈文裕照旧与父亲通话,父亲问,如果四人中只有一人能成钢琴大师,你认为会是谁?“当然是我哟!”沈文裕毫不迟疑。他不喜欢假谦虚,回国前他评价自己的演奏水平已达到大师级。时隔多年,沈文裕承认年少轻狂,但不接受批判,因为那样“对未成年人、对天才太苛刻了”。


墙外开花墙内香的模式目前还改变不了,“美杰音乐”艺术家经理人刘益生说。他提出,沈文裕或许可以弹遍中国所有的中小城市,获得一大批观众,最后“有成名的可能性”。刘益生提醒我不要写出他代理的几位钢琴家的名字,他不愿意这些人跟沈文裕在同一个语境中出现。


采访中途,刘益生突然反问,“是不是沈家委屈的心态感染了很多人,大家就觉得他们被社会排挤了?不知道他微博是不是常在抱怨,做堂吉诃德,对虚无的东西发起战争。”



6


炫技、狂妄、生活无法自理,这些指责砸向沈文裕的那段时间,肖元生弓着背在电脑边与臆想的千军万马作战。执着于澄清,他从零开始学上网,一根根手指费劲地戳键盘。


不知冬天下没下雪的故事是廖弟方告诉我的,前年他去北京看望过肖元生。见他整天不出门,过着深山老农民的朴素生活,仍有早年“诗人的气质”,“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说他能有多坏呢?”


廖弟方在万州党校当老师,文史哲都教,三尺讲台上拳打脚踢。他撰写了沈文裕传记《从贫民家庭通往钢琴大师的奇迹》一书,耗时两年,靠与肖元生通电话获取信息。此前他未写过超过两千字的文章。李兰称丈夫写书时汗水从手肘滴答下来,那是6月份,开着空调。“你看三峡移民舍小家为国家,我们这一代人爱国爱党比较纯粹,自己过不了河的时候要找一些理由坚持下去,把建设家乡跟支持钢琴家联系起来写书才有动力。”


“沈文裕fans成功学草根互粉群”是肖元生曾经的微博名,成功学、草根,似乎是他对自身定位的关键词。廖弟方提出要讲几段沧桑史以让我了解肖元生其人:


上个世纪70年代,肖元生是万州邮电局里一邮递员,我还没有工作。一天我去邮电局订数学杂志,工作人员坚持要介绍信但我没有。很失望,转身走了没几步,肖元生从柜台里出来把我拉走,帮我订了杂志。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来因此交往多了。


肖元生送信那会儿靠徒步,两条腿走家串巷。之后被派去弄转运,每天晚上他和一群工友在万州码头上等发自重庆的船。我常去看他,寒冬腊月,万州冷得刺骨。船到后,他们把大包邮件搬到岸边汽车上拖回邮电局分拣。这个时候我就回家。我们经常讨论上层建筑。


1985年之前他跟着牟其中,还是牟的得力助手,但很快公司业务陷入四面楚歌。后来牟其中去北京搞南德公司,肖元生想寻找机会与命运赌一把,便与牟其中分道扬镳。他从邮电局就辞职出来,当时有搞个体户的号召,他吃了这个螃蟹,办了万州第一家个体书店卖书兼租书。他经常一个人去重庆,再坐长途汽车回万州,舍不得喊人,自己把一百五六十斤的书一步步挑回店里去,万州是山城。不论三伏天还是冬天,他晚上背着背篓把书、杂志背到广场去摆地摊,一本赚两三分钱。到十一二点钟人都走了,他才收拾回家。


他只有一个初中文凭,还是在“文革”那会儿拿的。但这人的自学精神是多么强,他从万州到成都去,铺盖只有一床,十几麻袋的书装了满满一卡车。他还自学英文,现在连英文原著都能看懂。


前半生在贫民窟里为生存而奋斗,肖元生称他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后半生好不容易有了钱,现在仍有人找上门来想跟沈文裕合作,肖元生一概不以为然。他说一辈子没指望别人给过自己什么,早年做生意时跟工商、税务、城管、公安局、派出所、黑道打交道,“烦透了”。生意好的时候赚的钱都堆在那儿,面值最大的也就十元,那时还没有百元大钞。堆不下去了就动员兄弟们来数,一毛、两毛、五毛的捆成胶扔在那儿,数完就跑银行。


肖元生不愿意碰钱,好脏哦。他接触钢琴后觉得美好,停掉生意陪儿子学琴。后来发现炒股能挣钱而且亏了赚了没人知道,太好了。在成都炒股时交割单有一麻袋,一张交割单每天最少赚百多块钱,刚开始妻子算账还有劲,后来她懒得算了。


“肖元生的生命观是超出物欲的。”李兰说了件往事以佐证,“万州一位主教曾在当地选神职人员。宗教里边讲灵魂,对我们而言高不可及。主教像在看一个古董值不值钱,用这种视角选择了肖元生——惟一一个。”


肖元生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要名利干什么,但替沈文裕没有名利心着急。每天上午11点起来吃早饭,练琴到下午四五点吃午饭,再从8点练到10点半,肖元生形容沈文裕过着退休老人的生活,这辈子是来度假的。沈文裕成家时还得依仗父母的支持,虽然为他存了钱,但肖元生担心等他老了会明白要别人的钱心里不舒服。


这一辈子肖元生都在养活别人。他挣钱,到处支援穷亲戚和朋友。肖元生为父亲平反努力多年,父亲有事情想不通来找他,他就开导父亲,给他买房子。父亲死了,他没哭,只感慨:你哪里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父亲啊。


作为父亲,肖元生称自己为天才的教练。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在母亲邮电局的图书馆里读书,里边一柜子书全是体育运动的训练方法,还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他意识到,引导一个人发挥天分需要超负荷训练、超人的能量。他历数自己教育方式的先进:儿子的手从未因弹琴而受伤,因为允许他折指、偷懒,怎么舒服怎么来,除培养兴趣外其他不重要;儿子小时候身体不行又不能吃苦,摸准他爱炫耀的天性,在他练完累了的时候就夸赞弹得好听,还想再听,就这样增加练琴量;带儿子去川剧学校看学戏的下腰、被打哭,问他:学琴苦还是学唱戏苦?



7


不管别人怎么说,师母汤立君对沈文裕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她给初次来学琴的沈文裕开门,就见他戴顶解放军大盖帽,裹着蓝色长棉袄。一说就笑,半天收不住直要喘不上气。


汤立君不在家时,就让沈文裕跟老师一人拿只碗去街上吃炸酱面。有次公公从贵阳来了,午饭时汤立君给一老一小每人四颗鹌鹑蛋。沈文裕吃完就看着老人的碗,直到老人将鹌鹑蛋让给他。出国前汤立君问他:如果以后你在国外开音乐会,我去看你就拎着东西,你猜是什么?他说:鹌鹑蛋。


如今汤立君常问他是否还记得鹌鹑蛋。“莫说那个蛋,莫说。”31岁的沈文裕连连制止。他也不轻易笑了,就一副可怜样子,担心不示弱人家就继续整。没太多事值得笑。


如果没回国,可能早就火了。这是沈文裕自己的判断。同门师弟已经跟索尼唱片签约,师妹爱丽丝·纱良·奥特被称为“最美钢琴家”,以赤脚弹琴出名。沈文裕对出名没多大渴望,但如果真被遗忘了,“还是会可惜。”一个无法证实却可能属实的说法是,格拉夫曼曾想收他为徒。但中间人辗转传话后不了了之机会再次流失,沈文裕用“天意”、“性格决定命运”宽慰自己。他说不懂社交,如果非要弄懂这些规则,钢琴弹奏也会变得同样的圆滑世故。以前他没心没肺得罪了人,现在得尽量避免冲突。


背负天才之名,也得接受其恐怖的严厉。“天才不好当。”沈文裕说,“怎么都不对,他们认为达到完美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你有点没达到,别人就会大做文章,认为你浪费了才华。”有人对他说,天才太顺了,就该受点磨难。还有人说小时候这么有才华,现在却没超过霍洛维茨,证明没努力。德国学琴期间,沈文裕曾向凯沫林老师抱怨自己手太小。“上帝都给你那么多了,你还要什么?”老师说。


究竟什么是天才?沈文裕形容这是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上天给他了什么东西似的。至于是什么,他说一旦形容出来就俗了,只是失去它会很惨。他确信丛林法则的存在:“天才再强,也属于少数,而俗人属于多数。他们成群结队,像猎狗一样,连狮子都怕。”


肖元生则引用了精神导师尼采的理论,“查拉图斯特拉说爬到山上去,修炼后从山上下来。要居高临下,像鹰一样俯视这座城市。”不是让沈文裕高高在上,而是要超越世俗。肖元生身在俗世之中。如果走在大街上,他能跟任何人打交道,包括乞丐。他说没人能把他从人堆里找出来。这是他追求的状态——修炼到家,大智若愚。


如同商量好似的,沈文裕师友纷纷告诫我“从爱护的角度报道就积德了”、“不要想他倒霉”、“要浓墨重彩地褒扬他”。天才需要保护,沈文裕用家中娇贵的施坦威钢琴来类比。施坦威钢琴在地下室似养神的黑色野兽,它的标准养护湿度是45%-60%。沈文裕演出时由父亲照料钢琴,每晚给两个加湿器换水,用的是不起垢的纯净水。一天晚上忘记开加湿器了,第二天地下室湿度只有29%,音跑得一塌糊涂。


肖元生说,比伺候老祖宗还麻烦。


(感谢各位受访者。感谢实习记者刘明瑶协助整理录音。)

特约撰稿 植物 

编辑  张雄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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