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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格非:寻视与静观,现代读者为何需要重新学会看(上)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1-04 22:05

正文

来源:文学报

寻视与静观  


近期,作家、清华大学教授、中国作协副主席格非做客“南师—译林艺文讲坛“,从两个哲学概念“寻视”与“静观”出发,阐述了写作者应该如何看待世界的问题。演讲文章经整理修订,独家授权本报刊发。


在上部分内容中,格非从不同作家经验谈到了现代读者需要重新学会看的问题,“我们很多人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相,看不到这个世界能够呈现给我们的无穷的奥妙,就是因为不会看,如果不做专门的训练,看这个事,也会变得很困难。”

(下部分内容见明日微信)



01


英文里边为什么管小说叫Novel?因为它是新的,也就是说跟传统文类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现代小说是需要靠经验来支撑的。

我先简单说一说,我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任何一个讲座或者说一个事件,它都有一个缘起,我们佛教里面讲缘分,这个缘分就是我脑子里刚好在想这个问题。那么,什么叫寻视?寻视就是看。什么叫静观?静观也是看。所以今天讲座讲一个题目,就是看——怎么看待世界,我觉得这个东西非常重要。


在座的各位可能会说,怎么看,还需要你来教吗?我们不会看吗?那么我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讲起,因为大家知道文学这个东西在古代跟在近现代完全不同。就拿小说来讲,古代文学里的志怪是不是小说?传奇、话本、拟话本、神话,是不是小说?我们现在认为是小说,我们脑子里就会有一个概念,认为小说史是从古代慢慢慢慢演变到今天。但这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在小说这个东西产生之前,所有那些东西都不叫小说,或者说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那些东西我们就把它称为传统的文类,但有了现代小说这个概念以后,我们把传统文类里的很多不同的东西纳入到小说的范畴,所以这个里面就包含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所讲的颠倒,因为是先有现代小说,然后才有所谓古典小说,而不是倒过来。


那么现代小说跟传统文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比如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跟今天的小说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这两部小说是依据历史事件,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个人写的,在成书之前,已经有很多年的民间的积累,有无数的作者介入其中。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孟姜女这样的传说,也是在历史上流传很多年,到今天也还在流传,无数的作者介入其中。




大家知道,英文里边,小说有三个概念,一个是Fiction,一个是Story,一个是Novel,那为什么叫Novel呢?因为它是新的,也就是说跟传统文类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在哪儿呢?就在于现代小说是需要靠经验来支撑的。因为爷爷奶奶给我们讲一个故事,讲神话传说,是不需要靠经验的,我们只要耳朵听就可以了,听完了之后,我们再跟别人讲一遍,最多也就增加一点自己的理解,就这样代代相传。但是到了现代,我们就要表达自己的个人经验了。《堂·吉诃德》之所以会成为举世公认的现代小说的起源,就因为它跟过去的流浪汉小说,跟过去的那种冒险意义上的骑士小说完全不同,塞万提斯注意到了一个东西,他注意到了家庭伦常,注意到了日常生活。也就是说,现代小说是要描写个人生活的,那就要依靠个人经验。


那么,我们怎么来积累经验呢?无非是靠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我们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触摸、可以闻,当然也可以尝。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帮助我们积累经验,但在所有这些当中最重要的积累经验的方式叫做看。也就是说,在一切获取经验的渠道当中,看具有优先地位。


我们知道法国作家莫泊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把他托付给了一个大作家,叫福楼拜。他母亲就说,你是大作家,我儿子要写小说,你能不能教教他怎么写?福楼拜怎么训练莫泊桑呢?他就让莫泊桑看马在跑过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他让莫泊桑坐在那儿好好看,强迫他训练他的眼睛。美国作家海明威在指导他的学生创作的时候,用的方法跟福楼拜完全一样,就是让他们站在电影院门口别动,看一男一女从里面走出来,只是看到他们穿的什么衣服,走路的姿态怎么样,还远远不够,对一个作家来说,你必须一眼看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情侣关系、父女关系,还是朋友关系?那很复杂。但你的眼睛要知道怎么看事情,做不到这一点,看事物这个事情就需要重新训练。


福楼拜



莫泊桑


中国也有这样了不起的作家。比如汪曾祺,他指导学生就要求他们钻到观察对象的心里去看待和描述这个对象。在座的各位可能会说,我难道不能靠记忆?我调动自己的记忆来写作,总是可以的吧?文学界不是有一个说法叫“生活无处不在”吗?我最反感这句话,这是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的说法。也就是说,我不用看,生活也在那里。但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卡夫卡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他在银行里做事,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更加没有复杂的社会经历,那他是怎么成为欧洲的良知,成为当代作家心目中非常伟大的代表呢?并不是说他看的东西多,而是说他有特殊的视角,就是他看生活的方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读《变形记》就知道了。那么这当中我觉得涉及非常多的问题。如果说我们抱着一种想法,觉得我东看看、西看看,随便扫一眼就能当作家,那肯定是不对的。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匆匆忙忙,就这么东看看、西看看,以为自己什么都看见了,然后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以他的说法,这样的人等于一天都没有活过,也就是说,相当于没有生活过,他说得非常严厉。为什么这么说呢?俄国形式主义学派非常重要的代表什克洛夫斯基谈到一个概念,叫做自动化的观看,就是说,我们观看事物的时候被一种自动化的程序所控制,那么你看得再多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你活了八十岁,对于这个世界到底怎么样?你积累了自己的经验了吗?你有的只是陈词滥调,都是别人早就看腻了的东西,或者说你就是视而不见。


1935年,钓鱼的海明威


海明威举过一个例子。大家知道钓鱼这个事情,是吧?很多人没钓过鱼,但也至少知道钓鱼是怎么回事。海明威训练他的学生说,钓鱼的时候,你不要受那个鱼的控制,就是一般人钓鱼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能不能钓上?这个鱼大小怎么样?它是什么形状?是红色还是白色?是鲤鱼还是草鱼?这个鱼拿回家,妈妈是不是给你做一顿吃的?你是不是可以到处去炫耀?你钓了鱼,所有这些想法都处在一种自动化的默认当中,也就是说,你虽然在钓鱼,但是你从来没有观察过钓鱼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你被钓鱼这件事背后所存在的一系列的语言所控制。海明威的方法是让我们把这个观察倒过来。就是说,你钓鱼的时候,要考虑这个浮子怎么突然往下沉?这个鱼怎么开始咬钩,这时你手上是什么感觉?然后你把这个大鱼要往岸边拖的时候,当它脱离水面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所有这些东西,你都要仔细去辨别,都要重新学会看。我们很多人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相,看不到这个世界能够呈现给我们的无穷的奥妙,就是因为不会看,如果不做专门的训练,看这个事,也会变得很困难。

02


我们在观看事物的时候,已经预先有一个东西介入到我们观看的这个行为当中,这个东西叫自我。

困难在哪儿呢?我就打个比方说吧,我们每个人看谁看得最多?看自己,对吧?我们每天都照镜子,尤其是女生。我也喜欢照镜子,每天刷牙洗脸的时候,我总会看看镜子里的那个自己。那么,你回想一下,你在照镜子的时候,这个内心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你怎么看都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长得不丑,是吧?镜子里的这个人五官端正、皮肤细腻,是怎么看都觉得舒服。但是如果你去看自己的照片,看你在不注意的情况下被拍摄的照片的话,你会大吃一惊,你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看啊。那个目光是那么的狐疑,那么的不自信,有些人拒绝看自己的照片,就是因为这个照片并不是他们在镜子跟前看到的那个形象。因为你在不注意的情况下被拍摄,拍摄的人才不管你高不高兴,也不管你美不美。所以,你在看照片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人不像自己,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我们在观看事物的时候,已经预先有一个东西介入到我们观看的这个行为当中,这个东西叫自我。你喜欢镜子里的图像,是因为自我早就参与了这样的制作,你看到的不是真相,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愿意自己很美。


电影《伊凡·伊里奇之死》剧照


托尔斯泰有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说,叫《伊凡·伊里奇之死》,就是这个伊凡·伊里奇得了一种病,他的肾出问题了,那他为什么出问题呢?是因为到了五十岁左右,他突然升了官,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令人羡慕,女儿长得很漂亮,也长大了,家里很有钱,老婆也很漂亮,生活中没有烦恼了,可是有一天烦恼突然来了。建了一个大房子,那房子建完了以后,他要在墙上挂一些画,他拿了把梯子爬上去挂,挂的时候身体稍微扭了一下,差一点摔下来,就这么一点小事,他开始发烧了,生病了,然后人就日渐消瘦,一直到他死亡。托尔斯泰这个小说写得非常厉害,就是生活看着平平静静,却随时都埋伏着巨大的风险,这个伊凡·伊里奇突然就不行了,然后他就不断找医生来看病,说服自己没事,可以治好,还可以照样做官。他这个病已经是越来越重,都瘦得已经脱相了,但他每次在照镜子的时候,却总觉得自己变胖了。我每次看这个小说,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心里都非常难受。托尔斯泰就有这样的洞察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变胖了的人,他觉得身体一天天恢复,可是当有一天他的哥哥从外地来,一推开门看见他之后,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真正的样子,因为他的哥哥突然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们在看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障碍就是自我,我们都难免自恋,都带着自身的情感,带着我们对自身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这个大家都很容易理解。


再一个,看这个行为发生的话,得有一个主体,这个主体就是“我”,我去看的这个东西也就成为客体,是观察的对象。那么我们要问一句,这个被我们看的东西,它是客观的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这涉及到现代小说跟经验的关系。那么好,我们就开始进入到今天要说的正题了,首先是寻视这个概念,这是一个哲学概念,一个来自海德格尔的哲学概念。


海德格尔的书,像《存在与时间》什么的,我们刚开始读的时候,都觉得很难读,就像读天书一样难。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硬着头皮把陈嘉映、王庆节的译本看了一遍,那完全是意志力在起作用。但是我告诉你们,我大概三四年前在家里坐着没事干,又碰上《存在与时间》出了修订版,就突然想到能不能把新旧两个译本对照起来再看一遍?我告诉你们,我花两个星期就看完了,读得非常快,而且看的时候觉得海德格尔很简单。海德格尔难就难在过去我们并不懂得他说的那些概念,不懂得那些概念要表达什么意思?当我们搞懂了这些概念,参透了里面的一些东西以后,就会觉得他说的东西非常简单,比《金刚经》都讲得清楚。《金刚经》五千多字,只是薄薄一本,不到一天时间就能看完。事实上,海德格尔在写《存在与时间》的时候,重新翻译了《老子》,他看之前的译本觉得不满足,他要自己重新翻译。也就是说,海德格尔写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国哲学,尤其是禅宗的影响。



我们都知道《存在与时间》里面最核心的一个概念,绝大部分中文译本都翻译成此在,可是不久前去世的北大教授、大哲学家张祥龙把它翻译成缘在,为什么呢?这个翻译就有佛教的因素在里面,所谓缘起缘灭。如果你爷爷不在了,爷爷的爷爷也不在了,他们为什么都不在呢?他们当然存在,但是他们不是此在,因为他们跟你没缘分,你看不见他。比如杜甫逝世很多年,我们知道他存在,但是他跟我们今天活着的人没有缘分,张祥龙翻译成缘在,也就是借用了佛教或者禅宗的概念。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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