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把帕特里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连香料屋旁边她被禁止进入的那片树林看起来也像褪色了一般,黝黑的树影上盖着厚厚的雪,像经历了三场暴风雪。现在,除了上学,帕特里夏从来不出家门,所以这寒意似乎比以往更甚。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你踏出前门的那一瞬间就能把你的生命冻结。帕特里夏坐在床上,时而跟CH@NG3M3说会儿话,时而看看图书馆大促销时买回来的一堆平装书。她和伯克利蜷缩在床上一角,裹着被子和备用毯子营造出一片温暖的空间。伯克利有几个月没有靠近罗伯塔了,保护这只猫或许是帕特里夏人生中的成就之一吧。
帕特里夏的大部分课程都开始不及格,虽然她仍在竭尽全力。以前她从来没有需要把成绩单藏起来不给父母看的时候。
自从"血墙事件"之后,又出现了几次其他事件,包括女更衣室里的淫秽芭比画和大垃圾桶里的臭气弹。没有人能证明是帕特里夏做的,但也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劳伦斯在公共场合跟帕特里夏说话后,就被人痛揍了一顿。
最疯狂的日子里,帕特里夏坐在教室里,想着或许罗斯先生说的是真的。或许她本就应该杀了劳伦斯。或许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无论何时,只要她想到要杀死自己,就感觉像吃了许多妈妈的安眠药,她身体里某些求生的部分就会用杀死劳伦斯的画面来代替。
后来,只是杀死她最接近于朋友的那个人的想法都会让帕特里夏几乎吐出来。她不会自杀。也不会杀死其他人。
很可能,她只是会发疯。她把这一切都想象成巫师的胡言乱语,想象着自己确实是那个把学校里搞得到处乌烟瘴气的人。要是她的家人真的把她逼疯的话,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帕特里夏和CH@NG3M3之间的对话很多时候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头。帕特里夏写道:"上帝啊,我好孤单。"而计算机则总是回答:"你为什么孤单?"然后帕特里夏就会开始试着解释。
***
"我觉得CH@NG3M3喜欢你。"俩人从学校后面溜出来的时候,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他们像对待小宝宝一样轻轻地打开大铁门,以免出去时发出任何声音。
"有个人能说说话是件好事,"帕特里夏说,"我觉得CH@NG3M3也是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理论上来说,那台电脑可以跟世界上任何人,或者任何计算机对话。"
"或许有些输入类型优于其他类型。"帕特里夏说,
"持续输入。"
"对,持续输入。"
雪把世界上每一处角落都变得嘎吱脆响,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劳伦斯和帕特里夏手牵着手,为了保持平衡。大地上的景色像是一面无趣的镜子。
"我们去哪儿?"帕特里夏问。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一段距离了。如果他们还想参加典礼的话,很快就得回去,五名分数最高的学生将在典礼上背诵他们记住的一段文章,并讨论萨利尼亚项目对他们的意义。
"不知道,"劳伦斯说,"我觉得这儿应该有个湖什么的。我想看看湖结冰了没。有时候,如果湖上结的冰牢固程度合适的话,可以往冰上扔石头,会发出一种自然的射线枪的音效。就像piu~piu~piu~。""太酷了。"帕特里夏说。
她还是不确定她和劳伦斯现在站在哪里。自从上次在图书馆一起吃午餐后,他们偷偷溜出来过几次。但帕特里夏觉得,她和劳伦斯在内心深处的裂缝中都知道,如果他们有机会像其他人那样属于,是真的属于他们的团体的话,他们俩会在一瞬间丢弃对方。
"我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里,"厚厚的雪没过了帕特里夏的膝盖,"你去你的科学和数学学校,我就留在这里等着发疯。我会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我会变成放射性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哦,"劳伦斯说,"我不知道'变成放射性'是否有可能,除非你暴露在特定同位素中,但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能根本无法活下来。"
"我希望自己能一觉睡上五年,醒来的时候直接变成大人,"帕特里夏踢着冻住的土块说,"不过我还是知道在高中需要学习的所有东西,在睡眠中学习。"
"我希望我能隐身,或者成为变形人。"劳伦斯说,"要是我能变形的话,生活会变得很酷。只是我会忘记我本来是什么样子,然后就再也变不回自己原本的样子。那就糟了。"
"那要是你只是可以改变其他人对你的看法呢?比如,如果你愿意,他们看到的你就是一只100英尺高的兔子,长着鳄鱼的头。"
"但你的物理外形保持不变?只是其他人看到的你不一样了?"
"对。我猜是这样。"
"那可真是糟糕透了。最后别人一摸你就知道真相了。然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的幻象当回事了。这没有意义,除非你的物理外形可以改变。"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这取决于你想做什么。而且,如果你可以让别人看到或者听到你想让他们看到或者听到的东西,整体上混淆别人的感觉呢?那会很酷,对吧?"
"对,"劳伦斯思索了一会儿,"那会很酷。"
他们走到一条俩人都不记得之前见过的小河旁。河面上覆盖着白白的一层,突出的石头像是圣诞节时罗伯塔送给帕特里夏的项链上的假蓝宝石。河里的水流使得河水没有结冰,只有一层霜。
"这玩意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劳伦斯将一只脚伸到河里,戳破了一小片霜。
"我觉得这条河真的很浅,大多数时候都可以直接蹚过去,"帕特里夏说,"石头很好踩,但像现在这样全是冰的时候除外。"
"哦,真扫兴,"劳伦斯蹲下检查河面,屁股差点被泥泞的土地弄湿,"要是我们不能在冰上弄出激光声的话,那我们逃课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该往回走了。"帕特里夏说。
他们转身往回返。这一次俩人没有牵着手,仿佛探险受阻让他们产生了分歧。帕特里夏滑了一跤,一只膝盖磕到地上,连裤袜撕破了,膝盖擦掉了一点皮。劳伦斯俯身来拉她,但她却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
帕特里夏意识到,这恰好体现了劳伦斯的想法。只要是类似大冒险之类的事情,他就会支持你、对你很友好。但在你受困的那一刻,或者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更可怕的事,他就会逃走。你永远都无法预测和你在一起的是哪个劳伦斯。
你不能指望劳伦斯。帕特里夏对自己说。就是不能指望他,你应该习惯这个想法。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劳永逸地确定了什么事情。
"我觉得能控制别人的感觉做什么事都能成功,甚至包括变形,"劳伦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说,"因为只要你能控制别人对你的感知,谁还会在乎你的物理外形是什么样子呢?你可以丑陋不堪,可以不修边幅,但那都不重要。关键是在控制视觉的同时控制触觉。"
"对。"帕特里夏加紧脚步,在后面的停车场上跺着脚,于是,劳伦斯只能冲过来追上她。"但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这就够了。"
当他们再次穿过停车场的砾石雪泥地后,却发现学校的后门关上了。锁上了?冻住了?帕特里夏和劳伦斯一起抓着门,因为前门的路全是在楼周围,他们百分之百会被抓住。劳伦斯一只脚顶在白石墙上,用他参加田径赛主要是田赛的力气使劲拉。帕特里夏拉住尖锐的金属把手边缘,那把手的形状像个三角支架。俩人一起使出全身力气拉,然后门突然开了。里面有人在哈哈大笑。劳伦斯和帕特里夏瞥见几双不太一样的运动鞋,三只短粗的手,随后便双双摔了个屁股墩。当劳伦斯和帕特里夏试图站起来时,把门从里面顶住的人笑得更大声了,然后,一块蓝色东西呈抛物线朝他们飞过来,帕特里夏刚看清那是一只塑料桶,一道白色的水柱便泼出来,把两个人都浇透了。还有人在拍照。
***
自从上次在商场中毒后,狄奥多尔夫再也没吃过冰激凌,现在他也不配吃了。冰激凌是为那些成功解决目标的杀手准备的。不过,他一直在想象冰激凌的味道,想象冰激凌如何在自己的舌头上融化,释放一层一层味道。他已经不敢放心地吃冰激凌了,但他需
要冰激凌。
好吧。那只能这样了。狄奥多尔夫坐进自己的日产Stanza汽车中,转了下方向盘,避开试图挥手跟他调情的女房东。他开了好几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州界,绕圈、转弯、原路返回,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之后,他走到两个州之外的一个便利店,在那里买了一品脱班杰利冰激凌,是其中一种以名人名字命名的口味。他从储物箱里拿出叉子,坐在驾驶座上吃冰激凌。
"我不配吃这个冰激凌。"他每吃一口都要说一次,直到最后开始大哭起来。"我不配吃冰激凌。"他抽泣起来。
几天后,狄奥多尔夫看着卡丽·丹,那个气愤的金发女孩坐在自己桌子对面,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做了将近六个月的学校指导老师,或者说比他之前做过的正常工作的时间长了十几倍。这是狄奥多尔夫第一次拥有多于两双袜子。
最恐怖的事情在于,狄奥多尔夫有点在意这些孩子以及他们荒唐可笑的问题了。或许只是因为他投入了太多时间,所以他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担心学校的政策,并且痛苦地感觉到,所有关于学生违反了某些考试规定时是否允许学生通过的讨论都有了某种
意义。他会做很真实的噩梦,梦到自己参加家长会。
卡丽·丹正在说她非常努力地想成为梅西·费尔斯通--那个有毒的人--的朋友,狄奥多尔夫点点头,但并没怎么听。
如果你是"无名刺客"的一员,那就会变成这样,就像狄奥多尔夫一样--除了五年一次的聚会,你很难见到自己的同事,但你会在四周发现枯草形式的公告板,或是一只鞋子里有人的骨头--这些会让你知道最近是不是有人升级了,或者是否有人完美地完成了刺杀。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同事都会在自己的帽子或储物箱里发现无腿的小动物,这表示狄奥多尔夫一个淡季连着一个淡季--包括那个曾经在狄奥多尔夫的圣代里下毒,警告他不能直接伤害那两个孩子的人。
狄奥多尔夫半开的桌子抽屉里有个滑溜溜的红东西。有一瞬间,他认定那是一条来自"无名杀手"的浸血丝带,表示他被降级了。但他抽出来的却是一个奶油色的信封,用红绳捆着,里面是一张卡片,上面是通知狄奥多尔夫区政府已经提名他为"年度优秀教育者"。他被邀请去参加颁奖典礼,必须穿礼服,吃的是工厂化农场饲养的牲畜。狄奥多尔夫差点在卡丽·丹面前哭出来。不管怎样,他必须结束这一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必须回归自己的生活。
(本文选自《群鸟飞舞的世界末日》[美] 查莉·简·安德斯 / 张源 / 长江文艺出版社 /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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