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从港岛赶回长沙,为参加一个聚会。
这是我二十几年前在长沙教的学生毕业聚会,从1996到1998年,我教了他们两年刑诉法,兼做班主任。今年是他们毕业20周年。
我很看重这个聚会,特意又把返程高铁改签提前到上午出发,这样我就能在天黑前从长沙东边的高铁站赶到长沙城西的望城区聚会地。
22年前的夏天,我从军都山下的政法大学毕业来到张公岭上的这所中专学校任教,可谓是从校门到校门。
我带的班是九四级四年制小中专法律班,我们习惯把这个班叫做九四小中法。
至少在1998年以前,对农村孩子来说,考中专是非常重要的跳出农门的路径。而在众多中专里,政法类的学校因为其权力含金量显然更受青睐。
从长沙汽车东站往东,沿张公岭、马坡岭到螺丝塘,隶属省委政法委以培养培训政法人才为主的省司法学校(另一块牌子是省政法管理干部学院)、隶属省司法厅以培养司法干警为主的省司法警官学校、隶属省公安厅以培养公安干警为主的省警察学校三所政法类中专学校,就依次散布在这个地方。
我任教的这所学校有四个层次的学生群体。有在职培训的全省政法系统学员,有已经参加工作又通过成人高考后来脱产读书拿大专文凭的干警,也有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考入的学生(我们称为大中专,陈建湘就是1992级大中专学生)。最后一批就是从初中直接考入的孩子(我们称为小中专)。
这批通常也是禀赋最为杰出的读书种子,初中毕业考中专,意味着竞争十分激烈,需要成绩相当优秀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选择走这条路的孩子另一个特征是,往往来自经济比较困难的农村家庭。在那个年代里,考中专,既能跳出农门,又能早参加工作几年,确实不失为性价比较高的选择,甚至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班上一个现在已是维稳办副主任的同学告诉我,当年他考上司法学校,全村人都来放鞭炮恭贺,父母也高兴得请电影队来放了一场电影请客。
但相对正常的求学与成长路径,这个群体毫无疑问会在知识结构和社会资源上要相对吃力一些。他们没有经历高中和大学,三年或四年中专相当于别人的七年高中和本科。也就是说,在正常孩子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已经要学成毕业踏入社会了。
我的胞兄也抄了这条近路,1985年初中毕业时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直接考入湖南另一所中专学校。前段网络上重新翻出来的北大才女张成祥(网名飞花),也是初中毕业时差一点就选择直接去读中专,她同样是来自醴陵农家的湖南农村孩子。
在现在西安等地争相“抢人”的时代里,后来者已经很难理解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群体了。这其实是高等教育不发达的特殊年代里,被时代所牺牲掉的一个群体。
所以十年砍柴在他的《进城走了十八年》一书中,极具同情和惋惜地称这个群体为“被早收割的一茬庄稼”。我在十年前的一篇旧文
《
父亲的三句唠叨
》
里也曾谈到这个群体“
那时囊括的恰恰都是一大批贫寒之家中最优秀的读书种子,宿命般地消耗了1980年代里一代最具天分的少年人的梦想,至今鲜见有教育专家们来提及”。
在我的记忆里,九四小中法是个庞大的集体,一共80个学生,28名公费,52名委培(公费和委培的区别是后者往往父母一方在政法系统任职)。1994年,这帮可爱的弟弟妹妹们从湖南全省的初中考入这所学校,基本是77、78、79这三个年头生人,年龄其实比我小不了多少。他们在司法学校的前两年由我一位同事兼兄长负责,后两年由我接手。
李繁荣是我很关心的一个学生,他是冷水江人,28名公费生之一。冷水江是湖南娄底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自清代起就盛产一种叫锑的有色金属,这一百多年以来就是著名的锑都。
世界含有其匹的矿产资源和李繁荣的家境似乎看不出联系,和每一个来自湘中农村家庭的孩子一样,李繁荣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简朴和寡言。
他个子小,头大,又毫无意外地瘦,就分外显得头大,在同学嘴里的绰号叫大头。脸色总是不太好,总是穿着一身蓝色或黄色中山装,但学业总是很好,这是他留给我的突出印象。
(左下角即为李繁荣,这是他就读司法学校时的老照片)
他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不像其他来自城镇的学生善于也喜欢和老师聊天,似乎也不是特别合群。校园里撞见他的时候,大多是他一个人独行。细想下来,我和他的交往并不多,大部分停留在档案资料和阅卷打分写评语这些技术环节上。
面对九四小中法这群孩子,我常常开玩笑说是一个学渣老师碰到一群学霸学生。因为我自己属于不怎么会考试的那种,而这个班留给我的印象是大部分孩子都特别会读书,也特别刻苦,尤其是这28名公费同学。
最不容易的是,到1990年代末期,中专学历在法律市场上已经没有多大竞争力了。所以这个群体里学业最优秀的部分,通常都要在毕业时同时拿到中专毕业证和自考大专毕业证书,更厉害的还要在获准报名之后就一次性通过律考。
李繁荣毫无意外就是其中之一。但学霸禀赋并没有帮助他找到一份理想工作,他毕业后似乎一直找工作不顺利。这二十年来,我很少听到有关他的准确消息。无论是以前的QQ群,还是现在的微信群里,似乎也极少见到他发言。
大约两个月前在娄底出差,我曾经问几个在娄底市区上班的学生,是否有李繁荣的消息。听下来似乎语焉不详,大家和他的联系都不算多。所以这次毕业20周年聚会,我很希望能看到他,尽管估计他很可能不会来。
车到望城,看到横截面都增加了的几十个同学,看到似乎时光倒流到20年前的欢声笑语,果然没有李繁荣的声影。
晚餐时,同样来自娄底的同学说了一个坏消息,说李繁荣这次来不了,已经病了几个月了,听说是肝出了问题。大家的心情一下变得有几分低沉,离开时都在计划由几位同学牵头筹集一笔善款,再派几个代表去娄底探病,看看有哪些能帮上的地方。
下午踏上返程路,刚下飞机就得到消息,说娄底的同学们刚刚获知,李繁荣已经在这次毕业聚会的一天前就去世了,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天知道他内向的个性是有多么怕麻烦别人,冷水江以及娄底地区的司法学校校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病情,一直到去世两天后才知道!
李繁荣的离去,让这次二十年来唯一一次的毕业聚会的欢乐底色,瞬间成为哀悼和泪水。
几个娄底的同学连夜赶往他家里,从发来的现场照片可以看出,已经工作了二十年的李繁荣,家境并无太大改观。
好几个同学说,李繁荣这次肝癌早有征兆,可能和营养环境有关,他上学时就得过肝炎,而后这个病又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他的工作和发展。好几次公务员考试,李繁荣笔试都基本是第一,却因为身体原因得不到面试机会。
他肝癌的初步查出,就是2016年初一次选调副镇长的考试后体检,他再次名列笔试第一,还是无法进入面试程序。他的校友们基本都是在市直机关工作,只有他至今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