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2019美团点评黑珍珠餐厅指南在澳门发布,我作为今年成都地区的评审去了发布会现场,第一时间拿到了餐厅名单,相比去年,变动比较大,没有餐厅入选三钻,二钻餐厅仅玉芝兰。
假装自己的餐厅获奖了with黑珍珠一钻餐厅云时节主厨李俊杰。之前已经写过他:
天才李俊杰的平凡之路
对于这个结果我其实不太满意,单就餐厅“好吃与否”而言,成都的中餐代表绝对不输北上广,一线城市的优势在于客群层次和消费能力更高,传媒影响和餐厅的辐射能力更广,这是成都的弱势。但是川菜整体“不争气”也是不争的事实,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外地贵客来访,能让我放心推荐的川菜餐厅,不超过三家。
今年上榜的川菜餐厅包括:松云泽、南汇57、银芭(科学城店)、子非、马旺子·川小馆、许家菜(望江店)、The Bridge。
相对于其他成都本地餐厅榜单对麻辣的过度迷恋,黑珍珠餐厅指南似乎有着更广的视角。
这几家当中,我认为松云泽更像一位“长辈”,这个“长辈”的意思不是它“高人一等”,而是说它的气质更厚重。马旺子是家常菜,两者不是一种内容的东西;银芭和南汇是各种流派的融入,子非则有大量现代元素的创新。很多老菜谱上的川菜以今天的眼光考量,着实有点“土气”,所以我理解一些西式的摆盘和新奇元素的融入,用某些餐饮人的话说,要符合现代人对视觉享受的追求。
可是,过去的中国上层社会是没有这些元素的。纯中式的筵席难道就没有审美吗?松云泽给出了一种呈现,我不知道它能否感动你,但它已经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很多远道而来的日本客人,如今也有不少香港客人专程前来,只为吃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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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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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牛头方,一道用牛脸肉、牛头皮做的大菜
晚上8点,我还在松云泽餐厅的后厨看厨师们走菜(做菜上菜的过程),午饭是12点吃的,此刻的我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了。不过也怪我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筵席的后厨跟普通餐厅差别这么大!普通的川菜馆生意好的话,一晚上能翻2-3次台,后厨快速制作,差不多1小时左右,我能看到大部分出品。而松云泽呢,我4点半就过来了,6点半第一桌订餐的客人开始上菜,刚上完凉菜,客人就交待“不要太快”,想慢慢吃。于是8点半了,还在上菜。我不满地跟厨师长苏哥说:这些人吃饭怎么这么慢!苏哥笑答:客人不管多晚来,我们都要等着的。他是真的见过专门来“品菜”的客人,每一道菜上完,都要等好一会儿才上下一道。我饿得受不了,又不好意思打扰正在忙碌的厨房,只好跑去凉菜房偷吃了一个凤梨馅儿的点心,凉菜房的主管大姐仗义地跑去跟厨师长说:给妹儿下一碗面吧!
半小时后,我坐在面档后厨吃完了一大碗臊子面和一小碟香肠腊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的顾客不理解松云泽了:筵席,这种传统的形态,本身就不是给静不下心来的饥汉(比如我)准备的。能够允许店家自由安排菜单,自己只管把酒言欢、3小时吃一顿饭的人,必然是肚子不怎么饿、心情不错、有功夫从一道菜里品出审美、有钱有时间的人。
今年,松云泽上榜大众点评黑珍珠餐厅一钻,吸引了一些年轻人对传统川菜的关注。半年多以前,蔡澜先生一篇《莫让川菜变为只有火锅》介绍了松云泽的好几道代表菜品,也曾让餐厅火了一把。然而松云泽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网红餐厅,相反,它有悠远的来处。
1959年,知名川菜餐厅荣乐园的前员工、厨师周海秋(1905-1990)参加了全国群英会,作为饮食行业的代表,他获得一个内推的机会,可以从家属或亲戚里选一个人进餐厅事厨。因为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读大学了,他想到了自己妹妹的孩子——侄子王开发。这一年王开发刚14岁,在成都念初中。他对这个机会不感兴趣,“我干嘛要跑去重庆学厨?”
第二年,王开发初中毕业,被分配到了成都市饮食公司下属的齐鲁食堂工作。“齐鲁食堂”并不是食堂,而是一家鲁菜包席馆,厨师大部分是抗战时期入川的山东人。王开发学到了很多山东菜的烹饪技法,比如炒菜“过油过水”;比如刀法用拖刀,一刀推下去还要拉回来;比如用同样的食材做出跟回锅肉完全不同的“烹白肉”;以及山东人擅长的各式面点。
当时齐鲁食堂的三位年轻厨师跟随王瑞祥师傅学习刀工,在成都餐饮界颇为有名,分别是王开发、曾广义、钱寿彭,号称“三把刀”,刀法跟四川厨师不同,速度非常快。不过外界不知道的是,这三位师兄弟在后厨干活的时候互不交流,相互比拼竞争,绝对不愿意在某方面输给对方。“早上送来8条猪腿,分给三个人,去得晚了就要少拿一个,于是都跑着去拿,拿回来自己剔骨,然后分肉,哪些肉切肉丝、哪些肉切肉片、哪些肉切肉丁……看谁切得又快又好。”王开发说,现在可能很难找到这样“较劲”干活的人了。
1977年,王开发进入在荣乐园开办的721大学,期间参加了一次刀工比赛,每个人半头猪,要卸下猪腿猪蹄、取下肋骨……他花了2分17秒完工,获得第一名。上完八个月的课后,他被调到食时饭店。干了不到一个月,又被调到了荣乐园。他至今不知道是哪位师傅“看上了”他。1980年,他在这里拜荣乐园老员工张松云先生为师,张师傅比他舅舅还大5岁。他和荣乐园的缘分,在20年后,终于续上了。
严格说来,王开发不是荣乐园的嫡系,这也是后来一些“老荣乐园”的厨师跟我吐槽过的点。我想,他在1978年进入荣乐园工作时,被老员工当成“外人”是很正常的,本来厨师之间师门不同,有时候都互相看不顺眼,何况一个做鲁菜出身的厨师?要成为“自己人”需要时间,也需要一系列的流程。但你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交情,有时候时间长短并非决定性因素。王开发跟张松云拜师不过两年时间,师徒情他却铭记了一辈子。
王开发进入荣乐园不久,被任命为厨师长,这是后厨第一次有了“厨师长”的职位,过去叫做“掌门”,能担任这个职位的通常是能力最全面的人。
那个年代也没有“退休”一说,王开发当上厨师长以后,张松云几乎每天还会来后厨工作,没有人指望80岁的老人还能做什么,但是第一个墩子(菜板)是留给他的,他想切点什么都可以。中午后厨忙完了,张松云从兜里摸出四毛钱说:“小王,给我炒份盐煎肉。”这个时候,灶上的人通常都已经跑去吃饭或者午休去了,大家都害怕被张大爷骂。王开发就上灶给他炒菜,炒好端到张松云面前,张大爷一看:你看你今天炒的啥子,水汽都没炒干!王开发告诉我:“水分是包含在食材里面的,水汽是在外面的,外面的水汽炒干,吃起来才会干香,如果把水分都炒干了,这道菜就成了肉干了。”王开发说,师父的“骂”其实是一种技术指导,所以有活他都抢着做。
1980年,80岁的张松云和35岁的王开发
对于荣乐园的“新人”王开发而言,张松云的存在就像一枚定心针。既能给他技术支持,又在精神上给他“扎起”。1982年春,张松云先生以82岁高龄去世,王开发和师兄弟们去和平巷的一个小院子里,把师父从房间里抬出来,送到殡仪馆。
川菜厨师在美国,右三为王开发
同年秋天,王开发被成都市饮食公司安排飞往纽约,担任纽约荣乐园厨师长。
“松云泽”的意思就是:铭记张松云先生的恩泽。
1988年,王开发结束了纽约荣乐园的工作回到成都,被安排在饮食公司培训科当老师,负责对外培训的工作。30岁的年轻人张元富本来是航校食堂的厨师,被选派去饮食公司接受技术培训。
张元富和其它厨师一起,边上班边进修,从三级厨师、二级厨师、一级一级往上考。王开发既要给他们上课,也是考前培训老师和考试评委之一。张元富说,在一众名厨老师中,王开发的刀工最好、讲解最明了,“早年厨房里做红白案、做墩子、做凉菜、做笼锅的界限比较分明,但是我发现王师傅的技术很全面,包括刀工、操作、菜品来历故事,他都讲得很清楚”。在做拼盘的环节,王师傅还即兴拿起粉笔勾画出凤凰的轮廓,张元富至今印象深刻。
上完课,张元富和其它一些同学想要拜王开发为师,王开发爽快地答应了。当时大家正在准备考一级厨师,在地矿所上课。晚上,大家在煤炭供销社食堂里架起一桌火锅,几个同学跑出去买了些黄喉毛肚,回来吃了一顿火锅,张元富和其它四位厨师就算拜了师。
八十年代开始,传统烹饪行业的“跟师学”几乎断代,张元富没有机会和师父在同一家餐厅共事,他就自己摸索,有不懂的就往师父家里跑。“用现在的话说,我是‘有梦’,物资匮乏时代留下了心理阴影,想改变,只能通过自己努力。”张元富说,“我跟师父最像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喜欢做事、喜欢‘挨骂’,挨骂了无所谓,那种骂我认为就是一种爱,你可以理解就是语气重一点,增强你的印象,是一件好事情。”
松云泽后厨
大概也是秉持这种理念,张元富对自己的徒弟们从来“不客气”。张元富的徒弟之一、松云泽的厨师长苏永超还记得,过去在后厨,哪个徒弟切菜脚没站正,张师傅过去就顺势踢一脚;哪个徒弟切菜弯腰驼背、手臂没有伸展,张师傅拿起捞面的筷子就往手臂上打。我也听其他前辈讲过,张元富骂起徒弟来言辞激烈,一般人情感上都不太能接受。所以有一段时间,我都不太敢跟他说话,怕自己说错了被他骂,毕竟他跟我聊天的口头禅就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你晓不晓得嘛?”
张元富身型很瘦,作为专业厨师,他吃东西的要求也很奇特:在自己餐厅吃饭,他主要以甜食为主,口味越简单越好。因为对川菜的出品和供应链已经非常了解,很多时候他从外观上就能看出菜品做法对不对,“比如鱼香肉丝要‘散籽亮油’,如果做不到,我的条件反射就是排斥。所以在外吃饭尽量不牵涉到复合味型,鱼香味入口后哪些味道该先出来,哪些味道后面出来,是有要求的,如果菜品满足不了这些条件,我选择不吃。不吃饿了怎么办,我宁愿饿。”
“饥饿”让张元富从骨子里加深了对菜品的感受:成型、味道、烹调……记忆更深刻。他对传统技法的追求可以用“偏执”来形容,我曾经给他看一个美食大号做的豆瓣鱼视频,他看了几秒钟就很严肃地跟我说:“这个不对。”这样一位“川菜原教旨主义者”出川了的情况自然不会乐观:90年代,张元富到北京工作,非常排斥外地的东西,各种“宁愿不吃”,哪怕去吃涮羊肉,也要带上自己做的调料当蘸碟。我终于抓到一个机会批判他:“你都没有吃过,就觉得别人的不好吃,这样是不是太狭隘了?”张元富想了想说:“因为我太熟悉川菜了,而且我认为川菜很强大,骨子里有这个信念支撑,就会排斥、看不起其它菜。但是现在逐渐学会了欣赏、包容,把味道的普遍性、食材的特殊性融合到川菜里,让它更饱满。”
张元富先生在松云泽门前
川菜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不得章法”, 张元富说,“ 不管从哪方面说,它都完全变了、模糊了、甚至抛弃了原本的样子”。
松云泽于2017年10月开业,对于“包席”这种传统的餐厅形态,张元富已经酝酿了很多年,这一想法在商业运作中是有风险的,但张元富有一个成功的模板:
悟园
。2007年,张元富在西南交大附近的悟园餐厅首次尝试以“定价+配菜”的包席形式运营餐厅,顾客不能随意点菜,餐标约150元一位。当年11月接店时运营额20万,第二年4月就达到了70万。这家餐厅目前仍在运营,整体价格比松云泽便宜,每晚顾客盈门,算是成都西门的知名川菜馆之一。
2012年,张元富又在宽窄巷子选中一个小院子开了“
轩轩小院
”,这家餐厅入口处大概是旧时候的天井,正对一条长长的巷道,左手边有面锅和做各种小吃的摊位,客人们选好小吃,就在旁边摆放的小木桌和凳子上享用。走到尽头左拐,有一左一右两个包间,再往里走是收银台和一个可供4-6人用餐的院子和一间小亭子。收银台对面有一条窄窄的楼梯,楼上还有三个包间。日常时候轩轩小院卖随配合菜,顾客可以根据菜单点菜。不过也接待包席,不少老顾客会提前几天打电话预定一桌人均200元-600元不等的筵席。
从轩轩小院这条脉络开始,张元富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川菜“捡”起来。为什么不在轩轩小院的基础上升级呢?张元富说,从定位来说,轩轩小院和松云泽是完全不同的业态,前者是随配合菜,后者是包席。“不是‘整体提升’的问题,实际上我是在恢复‘筵席’,它有规格、有标准、有流程,比如有开席盘,这是一种仪式了。”
松云泽餐厅包间之一
“松云泽做的川菜,实际上融入了我这几十年一路走下来的积累和感受:川菜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见证了川菜这几十年的变化,最让人痛心的就是不应该丢的东西丢了。”松云泽的不少菜品,比如蹄燕羹、肝油辽参、红烧牛头方、香荪肝膏汤……切合川菜“以清鲜见长,以麻辣著称”的特点——麻辣在川菜体系里原本只是冰山一角。
有人可能会说,松云泽的菜品不管多么“清鲜”,也只是一家餐厅,川菜在外地、在大部分顾客心目中还是重油重辣的,这是现实情况啊!
所以我们忍不住想问:川菜是怎样被贴上这个让自己“万劫不复”的标签的呢?
建国以后,四川有一大批厨师如罗国荣、范俊康、黄子云、陈海清、张松云……被调往北京四川饭店或北京饭店,他们从无到有,开拓了北方的川菜市场,也培养了一大批技术扎实的徒弟,让川菜在北京开花结果。文革一开始,餐饮业被当做资产阶级生活腐化的标志,在漫长的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归于寂静。改革开放以后,全国性的自主经营伊始,川菜厨师大批“走出去”,到外地担任厨师,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川菜馆。可是,与建国初期老一辈川菜人在北京对川菜市场的开拓和创立不同,这一次从业者有了更多对赚钱的诉求,而当你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很容易一味去迎合当地市场或餐厅老板的要求,做出各种“改良”,甚至放弃底线。传统川菜的技法有难度,市场“越来越快”,也不接受这样“讲究”的川菜,当这件事完全由利润来主宰,技术要求就被无限放低了。此外,出川见过市面的厨师带回大量的新鲜事物,整个九十年代,当川菜业界在“学习”粤菜、“创新”江湖菜、为食材的丰富和市场的火爆欢欣鼓舞的时候,没有发现自己传统的脉络已经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