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清南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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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来北京追梦的

清南师兄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8-05 21:49

正文


文 / 西岛


中国人向来讲究安土重迁,若非不得已,不轻易背故土而去。背井离乡的原因唯有两个,一是追梦,二是逃难。

自隋科举制以降,所有饱读诗书的文化人,最高理想就是参加金銮殿试,获得天子青眼,一圆安邦济世之梦。此时,不得不与家中妻儿老小一一挥泪作别,备齐车马往京师去。

但这泪水是欣喜的泪水。就像某位受人尊重的长者所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国家需要你,必须挺身而出——想想未来的宏图大志,一点分离的儿女情长不算什么。

此为追梦。

另外一些人,他们的故事没这么多浪漫色彩,背井离乡,全因生活所迫。

清末,黄河下游连年遭遇洪灾,数以百万计的破产农民,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举家迁居东北。

到新中国成立时,官方统计,从内地迁居东北的人口达3700万,可算得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迁移活动。

3700万人,他们没有什么宏图大志。老家待不下去了,闯关东,只谋一口饭,一件衣。

此为逃难。

01


“我觉得北京没什么好的。”

北漂的聚会,免不了说说两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哪里人?为什么来北京?

轮到方方了。她举起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金汤力,想了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来北京,是因为在老家待不下去了。”

方方老乡在重庆。不,不是主城区,而是一个小县城。距离不远,却有天地之别。

方方是女孩。在那个县城里,家里生不出儿子,仍是卡在父母长辈们心中的一根刺。

“我从上幼儿园起,就是在姑姑家长大的。爸妈生了弟弟,计划生育查得严,不得不把我送出去。”

方方父母都是公务员。为保住饭碗,不得不出此下策。

方方还依稀记得,爸爸把她送走那天时的情景。天不亮时,爸爸一手拉着行李,一手牵着方方,带她往外走。她那时还小,但也隐约察觉了,爸爸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且很久都不会回来。

坐了五个小时的车,方方从重庆来到了四川。走进姑姑家,一切都陌生得很。方方想哭,但咬紧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怕我一哭,爸爸就不会再接我回去了。”

方方安静地在屋里坐了好久,揣测着爸爸走远了,才怯生生地抽泣了两下,颤悠悠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时,方方听到有人敲玻璃。她抬头一看,原来爸爸一直趴在窗外,没有走远。

“我看到他,马上把鼻涕眼泪给抽了回去,冲他挥手。”

方方也知道,爸爸舍不得她。

“但我没有办法原谅他们。从那时起,我对家这个东西,就没什么依恋。”


方方在武汉上了大学。其后,义无反顾地离家千里,来了北京。

“我不能回去。不仅因为这个心结,更因为我……”方方突然拍了下桌子,“你们看得出来吧?看出来了吧——我,我喜欢女生。”

那天,方方穿着一件白体恤,黑短裤。留着利落的短发,脸上不施一毫粉黛。从背后看,活脱脱一男生模样。

“光这身打扮,留在老家,就不知要遭人背后说多少闲话。”

北京没什么好,但足以包容方方这样一个姑娘。

“在这里。我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真的,我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02


说到重男轻女,赵小姐一下来劲儿了。

她来自潮汕。

“高二的暑假,我爸很难得地要跟我谈心,”赵小姐娓娓道来,“谁知劈头盖脸一句话就劝我,别去上大学了。”

那时恰逢金融风暴,赵小姐爸爸生意失败,手头紧迫,想方设法节省开支,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爸爸苦口婆心劝说赵小姐:女孩儿家读再多书,也是要嫁人的。嫁人后无非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有没有大学文凭,又什么打紧呢?不如趁现在年轻,早早挑个好人家嫁了。要嫁了有钱人,不仅下半辈子不吃苦,还能帮爸爸解解燃眉之急呢。

“我没回他。只是说,从今往后,我不再向你要一分钱。”

赵小姐大一的学费,是向姥姥借来的。

“我向姥姥说,我跟您打借条,借六千块,上大学,一年之内,肯定还您老人家,”赵小姐说起这事,脸上不无得意之色,“从大一起,我就到处打工,什么活儿都干。一年后,不仅还上了姥姥的钱,还攒齐了大二的学费。”

赵小姐说:她来北京,是因为自己喜欢电影,从高中起,理想就是做电影。

“我们那边靠近香港嘛,从小就看港片,觉得,哇,这个电影好神奇,我也想做这样的东西,”

提到电影,赵小姐神采飞扬,“要搞电影,只能来北京吧?只是只是,北京的学校,我很难考上啦,于是曲线救国嘛,选了家里北京最近的,哈哈,就在河北啦。大学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地奔这儿来了。”

赵小姐如今在一家影视公司,作内容总监。收入不多,工作也忙,但她做得开心,也从未打过回乡的念头。

“回去干嘛?”赵小姐一脸嫌弃,“回去了,无非就是催我结婚,催我生孩子,生一个还不够,非得生到儿子不可——你们给评评理,这种地方,换了你,能待得下去?”

03


说起“待不下去”四字,无人能比小海更有说服力。

“我老家在鸡西,鸡西你们知道吧……对对对,就是以前地理书上那个,产煤的地方……”

2015年,全国掀起削减钢铁、煤炭过剩产能的大潮。拥有近30万煤炭产业工人的鸡西,成了手术刀下的重灾区。

鸡西只是东北地区整体衰落的一个缩影。从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波下岗潮开始,当地人对停业、破产、下岗一类的名词,就已司空见惯了。

“没有办法。只能往外跑。走得动的人都早走了,走不动的人,也在想办法尽量走。”

100多年前,因生活所迫的关内农民,纷纷移居东北,寻一条活路。100多年后,他们的子孙后代,又因生活所迫,沿着祖辈们的路径,一批批地闯回了关内。

(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同小海开玩笑:三亚的东北人可多了,遍街遍地都是东北话和东北菜馆。黑龙江人尤甚,可称黑龙江省三亚市了。

小海苦笑:“三亚是好。阳光足,空气又干净,很暖和。但毕竟远呀——谁也不想跑离家那么远一地儿,对不对?”

相比之下,距鸡西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北京经济好,风气开放,只要肯拼,不愁混不上一口饭吃。何况,都是北方地区,老乡也多,有亲切感。不像当年头一批闯海南的东北人,到了那岛上,发现许多当地人连普通话都不会讲,彼此大眼瞪小眼,徒生一大堆的麻烦和误会。

“我不会回去。主要是回不去了。要回老家去,只能进煤矿——我们那儿除了挖煤,别的什么没有,”小海埋怨,“就是这挖煤,每个月一两千的工作,还得家里拼命说关系、花大钱,才有位子。”

小海伸出两个指头,冲我们比划:“没有二十万,根本别想进。”

04


1845年,爱尔兰爆发了大规模的马铃薯霜霉病。

其后五年间,因疾病、饥荒和营养不良,爱尔兰人口锐减将近四分之一。其后十年间,移民海外,尤其是美国的爱尔兰人,达到180万。

在今天的美东地区,爱尔兰人仍是一个庞大的族裔。著名的肯尼迪家族,就是爱尔兰人的后裔。

在他们于华盛顿纵横捭阖,尽享人间繁华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年的祖先,在故土上走投无路、饥肠辘辘的模样呢?

和当年那批乘着“五月花号”前来北美,梦想建立一个“人间天国”的英国清教徒不同,这批爱尔兰人,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他们就是想要活命,过普通人的日子,如此简单。

建国三百余年来,美利坚这片热土,涌入了太多雄心壮志之辈,也接纳了太多穷途末路之人:饥饿的爱尔兰人、被迫害的犹太人、宗教高压下的异教徒、国破家亡的难民……

这些人并无太多野心。他们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不想成为百万富翁,不想成为千古伟人,流光溢彩的“美国梦”,似乎离他们非常遥远——但就是这群平凡人,用他们的双手和汗水,铸成了“美国梦”最牢固的基石。

05


常有人说:

你们这些外地人,千里迢迢跑来北京,赚不到钱,买不起房子,还在这儿混着干嘛?不如早早回老家去啦。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不解。

这发问自然是非常轻松的,仿佛1850年代一个纽约人,问:你们这些爱尔兰人,万里迢迢跑来美国修路开荒,何苦呢?不如早早回去种土豆啦。

回得去吗?不。回不去了。

因为这群人,是跑来逃难的。

自然。生活在当代中国的绝大多人,不会再为温饱担忧——但当代人也不再是单纯为温饱奔波的动物,他们要追逐一些更高级的东西。

他们要逃避的,不再是贫穷和饥馑,而是偏见、歧视、和无可奈何。

方方逃避的,是那个山区小县城里,对性少数者毫无由来的歧视。

赵小姐逃避的,是那个沿海地带,对女性自古以来的轻蔑和偏见。

小海逃避的,是那个沉沦的老工业区上,无所不在的潜规则与死气沉沉。

和马云、刘强东这一型的北漂不同,他们没有什么宏图大业,甚至对买不买得起房,都没什么奢望。他们的愿望很简单:靠勤劳和智慧生存,不被莫名其妙地歧视,不被莫名其妙地轻蔑,不被莫名其妙的潜规则逼得无路可退。

温饱之外,这难道不也是一个当代人生存的刚需?

06


在北京,你经常能发现一些特立独行的人。

丁克、同性恋、不婚族、社交恐惧、性别认同障碍、父母对子女无恩论者……随便哪一条,放去中国的三四线城市,都是要被摁在地上批倒批臭、万世不得翻身的千古罪人。

别以为这是危言耸听——杨永信老师的电击治疗馆,就是最好的明证。那还是在GDP排名全国前三的山东。

在北京不太一样。这些特立独行的人,能比较自由地生活,比较畅快地呼吸。哪怕别人有所不满,碍于教养,也很少当面破口大骂他们一声:变态!

在他们老家,邻里乡亲是不忌讳做这些的。他们甚至还会因自己的辱骂产生一些莫名的快感,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

这些人来到北京,或许勉强可以类比,当年那些异教徒、犹太人、爱尔兰人,浩浩荡荡移居美国的例子。

或许有一些抱着淘金梦来到北京的外地人,在暴富梦碎后,破口大骂起这个城市,辜负了他的野心和汗水。


可北京不是遍地财富的黄金乡,不是上帝诺许的奶与蜜之地,北京承诺不了你存款、房子、期权、股票和公司——无论东京、巴黎、纽约、伦敦或洛杉矶,都承诺不了这些。它们不是天上落下的阳光,人人有份。

北京能承诺的,只有灵魂深处的自由自在,和渗透到骨子里的包容。这里能同时拥有全中国最多的顶级富豪与诗人、作家、流浪歌手,不是一个偶然。

当许多人埋怨着,在北京发不了财,买不了房,实现不了由屌丝向贵族的龙门一跃时,还有这么一大群人,真心感激北京。无它,这是一群被偏见和陋俗压迫的异教徒,唯有在北京,才能稍微呼吸一口自由和公正。

他们来到北京逃难。不为扬名立万,只求谋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他们爱着北京——不管北京是不是同样爱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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