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在说话。
一男一女。对话持续了
20分钟。对话结束。二人又回到各自的社会之中了。
这场对话是以私人的身份进行的，除了两位当事人，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当时，他们的生命并没有立刻发生所谓的转折。原本以为挣脱命运之手的二人细数命运之年轮时，才意识到如今种种皆由那
20分钟中诞生。
即是所谓沉锚。
我无意高歌命理，我只见过被称之为命数的推诿，从未见过命运的担责。
而在那
20分钟所属的生命的那一时轮里，较之未来，这一轮是如此之狭窄，窄至容不下一个心跳的瞬间。窄如一道闪电，劈开生命之云层。
在开始详讲那
20分钟前，容我先介绍一下时间和地点。
那是
2020年的5月12日的第一医院。
5月12是周二，阳光在白色爬进米黄色相间的墙体、玻璃，生长在建筑里忙碌的身影，一个无暇顾及的纪念日。
“那天谁也没想到宣誓。”后来女人这样说，“本来大家就是紧急入伍的。”
入伍是成为护士。
护士有什么厉害的？你可知道只有最不会学习、最没有文化的人才去卫校，拿最低的工资干最累的活。妈妈对她的愿望嗤之以鼻，那时候周围很安静，很温暖，有淅淅水声。
——因此，她永远地记住了“NURSE”的拼写方式。那会儿，她看着英语课本上的“nurse”配画，那粉红色的职业装，在一群图鉴里似一朵带褶的粉色玫瑰花，只是很美很美。每当拼写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就想起妈妈那天洗脚时候，拿着课本，对她的“训诫”。
南丁格尔是从阅读题里走来的，有一只夜莺飞进她的花园，低声鸣啭，她柔弱的肢体里，血也开始流得快起来。从伦敦的霍乱，到克里米亚的提灯照亮省多马。她只是茫然地争取试卷上的时间；第二次再来的时候，是辅导班的老师，问，谁听说过南丁格尔，她兴奋地举了手，便把依稀记得的阅读题伴着
“呃、呃、呃”磕巴说了出来，气氛有些尴尬；第三次，她和朋友为了高考去市里的医学院参观，传说蒙上眼摸到她的雕塑鼻子，就能考上。她摸到了，她获得了一个女神，读她的生平成了女孩高考期间的唯一消遣。女孩甚至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能从女神的经历上找到相仿点，她想要去近距离目睹那些病痛，她无法解释当时自己的心思，以为自己是痴迷上了一种病态的兴趣。
“我觉得我好像有了新东西。”于是她说，“那好像是我自己内心来说的新东西。所以报考医大好像就是我做的最自主的一个决定了。”
所以在
12年之后，当她考进医大，妈妈在谢师宴上，她兴奋地说：宝贝，妈妈真为你骄傲，祝贺你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医大。
她知道，女儿的辛苦没有白费考上了医大，她不知道，女儿报考了护理专业。
本科也有护理专业？护士不都是卫校的吗？她气愤。
所以？她前往疫区，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在填报名栏，一番鼓动，她一时也动了心。
那时她
22岁。“不觉得22岁太小了吗？当医生的话，人家可不收，只能当护士了。当时疫情的微博每天都能把我感动哭。”
2020年5月12日的关键词既不是大地震12周年，也不是南丁格尔诞辰200周年——这两个是5月12日对她的意义——而是疫情。疫情笼住了整整地一年，伤心会让人老去，所有人都老了整整地一岁。
他们就在医生办公室里讲了讲了
20分钟。就和千千万万故事一样，一个有经验的长者，一个初涉尘世的新客。
当时，她的便当他用微波炉微了第三次。
男人正在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四肢的酸痛，他不想再穿着防护服被那些病患用消极的思维感染他的心理。
——“会好的，会没事的，你就放心吧。我们是谁？我们是全国最顶尖的医生了，你的身体由我们来治疗，但你的情绪要更加敞亮，敞亮起来啊，燥起来啊。你看咱们那么多病友，那么严重的病友不都出院了吗？我们可得要好好的，生活的路还长着呢。”
他磨磨蹭蹭，不愿出去，不愿再重复这些话。就好像一种戴着面具的演员一样，他是瞧不起演员的。戏子无情，是下九流。他是医生啊，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是副主任医生，自己的妈妈还是基督徒呢。
“对不起，张主任，等我很久了吧。”女人为她的迟来感到歉意，“刚才有个病患，打完了药不说，就眼巴巴看着滴空气进身体里面。还好发现的及时，真是疯了。”她一边请张主任帮她褪掉装满汗水的防护服，一边解释原因。
“小刘，那现在谁在看着她？”张主任把便当盒从微波炉里取出来，又拿筷子给她。
“找了个跟他脾气合得来的病友正在劝呢。”小刘剥开热乎乎的便当盒，用筷子戳松了米饭，这是她妈妈教她的。
“是哪一床？”张主任问。
小刘皱眉，
“主任，你要好好休息啊。医院又不是只有你一位医生。”
“你觉得他们上心吗？”
“只要护士足够热心的话，也没问题的，我们医生是发号施令的。”
“＆，你是一本学生过来当护士，不亏吗。”
“毕竟还没毕业嘛，既然当护士，要全力协助医生，南丁格尔说的。”她说完，便又继续吃饭。
“我们原来也背过南丁格尔的誓言，”张主任看着她，“你喝咖啡吗？或者茶？”“给我一点水吧，今天跟一个机器一样，一口水都没喝，嗓子痛。”
“哪个是你的杯子？”张主任问，小刘指给她，他一边接水一边问：“你是以后是要出国的吧？像你这种热爱护理的在国内没有出路的。”
“正因为没有出路，才能有开辟道路啊，路是人走的，走得多了才有路。”她天真地说，接过温吞水。
“出去吧，你家也不是没有钱供你出去的样子啊。一个人在内地没用的，在内地都是机器人，五百年不变的换补液，换补液，七成听医生，三成才让有自己的脑子，”他说，“要野蛮生长。”他一提肩抖擞精神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刚才的独处的那些愁苦一时间荡清了。
“这倒也是，那些跟我一样，想要读研、读博的同学，问到她们想做什么的时候，她们都想要留校当老师。”
“当老师没有临床知识是没用的，现在哪个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相当老师的学生了。因为收入稳定，有福利。其实当几年医生，再去药企、去保险公司，不是票子更多？当老师，她们还是学生，没救了。”
她嘿嘿地笑了。
他知道她确实是个好苗子，跟她说话仿佛年轻了很多。
“快吃吧，你要上到几点的班？”
“晚上8点。”
“还有7个小时，辛苦啊。唉，先苦后甜吧。”
“像我们这种非编制临时的，大概只会在学生履历里写几句吧。真正的荣誉应该是张主任这种吧？”
“那是会来事的。我属于不会来事，不然我都三十五了，还是五三学社的人，怎么还能是副主任医师呢？”
“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是啊，我还是不够努力啊。”他苦笑，“现在疫情还算勉强控制住了，当时刚来的时候，真是忙不过来，每天应接不暇，只能做自己分内的事，如果能做好分内的事也可以，但是分内的事，有时候也做不完，硬撑着就怕自己比患者先倒下了。”
“工作多给护士不行吗？”小刘把吃完的便当盒重新叠好、分类，折去办公室后面的洗手间的分类垃圾桶里丢掉，又折回来。
“护士也不一定都好使。就这样亲力亲为还是没能控制住。”他终于起身，鼓起勇气，换上了医生服，还有防护服，防护服是小刘帮他穿上的。
他穿上防护服之后，又帮小刘穿上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帮小刘穿上，他也不确定。
最后，他还是说：
“加油啊。回头疫情结束，请你吃饭。”
“好嘞，我等着。要吃火锅！”
二人告别。
——我不确定言语是否雷同，我也是根据她的描述和我的想象，写下这些的。
刘护士现在还是护士，她奔赴在一线。如今，尽管护士的地位大大提高，但灯塔没有照亮每一个人的偏见。我也是因为
PCP保险的启动，才认识了她。
她说：
后来，疫情结束了。有人说，后疫情时代是
2021年初、全球疫情被普遍控制，也有人说在2025年，经济和交通恢复了之前的水平，生活不再裹着薄薄的熔喷布。
在后疫情时代。他死去了，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无法享受嘉奖，同时也无法抵抗自己的选择
——选择死亡的诱惑。
一死了之多么痛快，他已经在死前安排了工作上的种种，生活当时已经被他压缩到忽略不计的程度。信息是在他死后十个小时候被她收到的，当时另外两个同事在闲聊中透出了对他即将平步青云的羡慕。
他觉得对不起社会，这么多人在他眼下死了。这是他信的内容。
他羡慕那些死者。他救了他们却无人能救他。
我也是碰巧听到了此事，碰巧写下此事，碰巧和你分享此事，碰巧我相信此事。
我相信。我知道的，人啊，是会伤心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