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荣筱箐

美联航打人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日本，虽说远隔万里，还是被吓了一身冷汗，看着那个被打得满脸血的华裔医生，就像恍惚看到了噩梦里的自己。我跟事主除了同为华裔都戴眼镜之外应该没什么交集，但几天前从美国的纽瓦克机场飞来日本时我刚好坐的就是美联航，那班飞机也刚好超售，而我刚好就是那个让他们头疼的乘客。如果说超售早晚会引发这样一部恐怖片，我差不多算得上在最后试镜中出局的主角候选人了。

▲ 新闻图片：美联航事件中受伤的华人乘客

那天我在机场的自动取票机上打出机票后，才发现票上没有座位号，要去登机口的柜台领号。过了安检时间还早，东游西逛中就把领号的事忘了，再想起来时别人已经开始登机，就这样我成了最后一个领号的乘客。那天，飞机超售的不是一位，而是五位，有四位乘客已经愿者上钩领了航空公司许下的赔偿，延后启程。问题解决了百分之八十，也算小有成绩，但谁让咱这部片儿名字叫《一个都不能多》啊，我刚好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三个柜台服务员交头接耳手忙脚乱，然后有个白人小伙子不知从哪里被带到了柜台前，他嘟嘟囔囔说了句：“看来不接受也不行了”，不过听到回报是八百美金购票代金券、一晚免费酒店和往返于酒店与机场间的免费出租后又笑逐颜开，边在文件上签字边说：“哇，这样相当于花了140美元就飞了趟日本啊。”大家都松了口气，我迅速拿到座位号登了机，走过登机走廊时心里还暗骂小伙子经不住小恩小惠的利诱丢了立场和原则，搅了我免费升舱的美梦。不过这种埋怨几秒钟后就烟消云散了——一路走来看到整架飞机的座位，从头等舱到经济舱，唯一还空着的就是我分到的那一个。

现在有一种电影是互动式的，看到跌宕转折处，观众现场按遥控器投票选择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但真人秀的发展脉络可比电影复杂得多，数不清的因素和它们之间更加数不清的微妙组合可以促成一起事件从心平气和就事论事发展成暴力冲突。正因此不仅苹果跟橘子不能比较，拿苹果比苹果有时都会得出过于武断的结论。所以我不能肯定的说，在华裔医生被打的事件中，种族是不是一个诱因。但至少，我在相似的情况下没有被打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航空公司并没有因为我是个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华人就选我去强制改期。

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就可以真心实意对美联航说声：“奈真好人。” 因为在我那次的经历中，整个过程除了两次招募改期志愿者的广播之外，没有人跟我解释过半句迟迟拿不到座位号的原因，上述所有一切都是我站在柜台前等着的时候自己从服务人员悉悉索索遮遮掩掩的对话中听来的。况且上了飞机坐定之后，飞机延误了一个小时才起飞，机长只广播了一句：“因为工作人员要从行李舱找出五件行李，可能要耽误一会，敬请原谅。”

整个飞机的乘客就这么闷坐了一个小时，没人抱怨，没人质疑，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或许大部分乘客并不知道他们被凭空浪费掉的一小时生命跟航空公司为了将利益最大化的贪婪超售有关，但更大的可能是美国的乘客已经被本国的航空公司虐习惯了，就好像不幸婚姻中的家暴受害人，只要没遭受拳打脚踢就谢天谢地了，老公衬衣领子上的陌生脂粉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美国这个原创了“消费者是上帝”这句口号的国家里，很多时候这个“上帝”的头衔就像世界联合总会的名誉副主席，听听而已认真不得。但美国的航空公司多年来一直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一言一行都意在让消费者明白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谁把你弄上天，谁才是上帝。

比如，你发现自己为了把行李箱举到头顶的架子上而累得面红耳赤时，空姐或空哥站在一旁袖手旁观？那是因为有些公司命令禁止员工帮乘客搬行李——万一扭伤了，公司支付的工伤保险保费会连带上涨；你发现座位似乎比以前更硬更不舒服？那是因为航空公司为了增加座位开始把海绵靠背压缩成了一层硬板。这几年它们更变本加利，比如越来越多公司把免费托运的行李从两件改成了一件，对随手带上飞机的行李开始收费，取消了免费饮料和零食的供应。它们告诉你这样做是为了降低成本，还利于民，让你的机票更便宜，但是这种承诺带来的最多是望梅止渴的错觉。实际情况是不仅机票并没有比以前便宜，以前的里程积分能换来的实惠也在悄悄的缩水。跟这些比起来，什么食物难吃，空姐老丑，笑容僵硬，言辞粗鲁的，你就忍忍吧，反正又不能跳机，对吧。

这个问题有希望改善吗？没有。这基本是个绝症。

美国从根本上说是个被商业利益操纵的国家，航空业是支柱产业，一手遮天并不奇怪，再说全国航空公司也就那么几家，一家为赚钱出损招，别家很快就能跟进，本着没有最低，只有更低的原则，刷新全行业的普遍标准。有时候政客们偶尔看不过眼了，也会提出一些整改新法，但内容大多不疼不痒。比如在一些繁忙大机场，机舱门关闭后飞机延迟起飞常常动辄几个小时。几年前，纽约的联邦参议员舒默不忍眼睁睁看着乘客遭罪，就此立法要求飞机在这种情况下开放厕所。那在此之前呢？对，厕所都是锁着的，乘客只能憋着。就此推论这次的美联航打人事件既然已经闹大，说不定也会引发相关立法，但内容不大可能是禁止超售，只可能是要求航空公司在超售的情况下增加补偿以鼓励更多乘客自愿改期。

▲ 2009年加拿大歌手戴夫·卡罗尔一把名贵吉他被美联航的行李运输工摔坏。美联航拒绝赔偿，卡罗尔编了一段音乐视频《美联航摔坏吉他》上传网络。10天内，美联航的股票价格狂泄10%。

当然，革命有时候必须自下而上，消费者的草根力量如果全部发挥出来，也有可能会改变一个行业。但美国航空公司坚持不懈的得寸进尺已经把消费者培养成了滚水里的青蛙。当然正常的人心里总归会有怨气，也得找地方发泄。前两年，航空公司为了在飞机里增加座位，开始把座椅间距离调得近到惨无人道。美国的消费者没有去找航空公司示威理论，却发明了一种保卫自己空间的神器。坐在后排的人把这个类似角尺的东西往前排座椅后面一别，前排靠背就放不下来。前后排乘客为了神器的事开始互相厮打自相残杀，航空公司呢，就自得其乐自顾自地赚钱去了。

所以看出来了吧？我即使与成为这次美联航打人事件主角的机会失之交臂，在过去的过去和以后的以后早早晚晚也终将遍体鳞伤。当然，还得说，这真的跟种族无关。

本文原标题：《被美联航打的华人会是我吗？》

题图为美联航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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