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收获》刊载王玉珏短篇《白腰雨燕》
白腰雨燕
王玉珏
风筝是在淘宝上买的,其实地下室里有现成的一只,东东本来就是因为地下室的那只才动了去放风筝的念头。星期三上完晚托回来,进电梯之前父子俩拐了一趟地下室。原打算换一口新的不粘锅,厨房里那只的涂层已经磨得差不多了,早该换了。找锅的时候,东东等得无聊,随手去翻身边的一堆杂物,就翻到了那只风筝。风筝装在一只青花纹的绒布盒子里,在地下室里放了有些年头了,是小萝当年送他的礼物。约好去登记的头一天晚上,两个人吃完“椒艳时光”出来,在广场上坐下的时候,他说想做一只风筝,自由自在,高高地飞,但是线在她手中。第一年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就是风筝。征求他意见时,他说要鹰,她送了他一只燕。东东说:“今天幼儿园里教了一首诗,忙趁东风放纸鸢。老师说纸鸢就是风筝。爸爸,我们星期天去放风筝好不好?”卢燕把那只燕子从他手中取下,重新装回盒子里,然后对他说:“好,星期天带你去放风筝,但是我们要换一只。” 下单后第三天货就到了,是一只企鹅造型,东东自己选的,跟地下室的那只燕子一样,也是黑白两色。正好是星期天,风和日丽,好天气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午觉起来,父子俩一起去奥体广场。骑电动车去的,东东站在踏板上,头顶刚好遮住视线,需要偏一点头才能看清路况。等最后一个红灯时,卢燕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广场上方的天空,风筝没有预料中多,寥寥三五只,而且位置都很高,不辨面目,让空旷的天幕看上去更显孤单。卢燕记得半个月前有一回坐公交车从这里路过,见到广场上到处都是放风筝的,人多势众的那种。他有点犹豫,但还是骑了过去,在入口处把车停好,一手拎着还未拆包装的企鹅和收线盒,一手拉着东东。刚下跑道,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人骑着一辆电动车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车速很快,一溜烟儿停在不远处两点钟方向一对正在放风筝的父女面前。
等卢燕走过去的时候,争执已经发生一会儿了。很容易就搞清楚了,穿白衬衣的应该是广场的管理人员,正在代表管理方对父女俩放风筝的行为进行制止。整个过程中,白衬衣反复抬手指向不远处花坛护栏上悬挂着的一条横幅,字有点小,但还是能辨认出来:禁止在广场放风筝和进行无人机等航模飞行。这里是奥体广场,奥体广场的功能主要是用来跑步和健身的,不是用来放风筝的。不久前还出现过风筝线伤人的事件,有人打了市长热线。父女俩显然不太情愿,尤其是爸爸,几次推着眼镜试图争辩,或者做出争辩的样子,但手上的线还是在一点点往回收。眼看着那只“哆啦A梦”一米一米地降落下来,白衬衣这才作罢,重新发动电动车,赶往跑道对面的另一个目标。
那个爸爸就是这个时候转过脸来的。目光在卢燕脸上经过了一下,没停。没认出来。不奇怪,毕竟一年没见了,并且原本也不熟。
卢燕其实也没有马上认出来,对方把脸转过去之后至少五秒钟才对上号。脑子里第一时间居然跳出了对方的名字,有点意外。曹双江。当然,这名字本来也不难记。
卢燕叫了对方:“曹主任。”等他再次转过脸来,又对了一下号。没错,是他。旁边是他女儿无疑,比东东大四岁。卢燕记得很清楚,一年前一个上小班,一个上一年级。现在应该上二年级了,八岁。果然是八岁女孩的样子了,依然比东东高一头。
才四点半,离饭点还早。从广场东口出去,高架下面有一家“胖叔串店”,这个点似乎只有吃烧烤还能说得过去。五点开门,他们是店里的第一桌客人。这家店,卢燕来过一次,是去年社里搞团建,十来个人,拼了两张桌子。除了大串和涮肚,干巴筋也是特色,又柴又硬,很考验牙口。扎啤直接按桶上,一桶六扎,有白啤也有黄啤。
一年没见了,并且之前交集也不算多,说服对方一起吃个饭确实需要费一点周折。卢燕拿小朋友做文章——上次两个小朋友一起度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上午,一年没见了,今天碰上,正好可以巩固并延续一下友谊;另外,正好也有一件事想跟曹主任商量下,读书日快到了,出版社在筹划一期访谈,必要时也请曹主任站个台。临时编的,但基本合理。两个“正好”,对方就不太好拒绝了。
一扎至少得分三五次才能喝完,卢燕主动把对方的杯子拿起来,先接满对方的,然后接自己的。扎啤桶出酒阀口径有点小,接满一扎需要花一点时间。读书日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说完了,酒一旦喝起来,话题还是要往前面找。前面其实也没什么好找的,萍水相逢,一年前一起参加了半天会议,加上送他们父女俩回家的半小时车程,一共就这么点内容。卢燕不提,他在等,等对方主动开口提到“弟妹”。一年前送他们父女俩回家,他开的车,对方坐副驾驶座,小萝在后排负责带两个小朋友。小女孩大概是中午自助餐吃多了,加上晕车,差点吐在小萝腿上。小萝一路安抚,又是拿塑料袋又是喂水。
一扎喝完,时间依然还早。人不多,店里大部分座位都空着,两个小朋友很快就把自己吃饱喝足了,换到了过道对面一张空着的卡座上,一起看手机。手机是姐姐的,东东很谨慎地斜着脑袋往上凑,表情中有巴结的意思。看来不记得了。才四岁,一年前的事情,记不住也正常。
很好,第二扎快喝完的时候,话题终于来到了“弟妹”身上。曹双江反客为主,率先端起了杯子:“上次的事情还没感谢你们呢,特别是弟妹,一路辛苦帮忙照顾小朋友。下次叫上弟妹,咱们两家一起。我请。”
一口气干了。一口干是个态度,表示谢意也表示诚意。卢燕努努力,把自己杯子里的也一口干了。然后去接第三扎。还是先接对方的。酒不错,就是泡沫有点多,格外需要一点耐心。接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开口,声音像那些泡沫一样耐心而又冷静。
“弟妹来不了啦,曹主任,”卢燕不看对方,全神贯注地盯着杯子里的泡沫以及藏身于其中的液面,“人没了。就是送你和佳佳回家的那天。把你们送到家,我们原路返回,出隧道的时候跟一辆厢货撞上了。司机忘了提前开雨刮,出隧道时一脚急刹……”对,是佳佳,女孩的名字他也记起来了。
酒意终于上了头,跟平常喝白酒相比迟了一些,不多不少,刚好够用。卢燕这才把目光如数全落在对方脸上。运气不错,居然在这个时候让他遇到了姓曹的。从下午在广场上遇到并认出这个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得干点什么了,也终于能干点什么了,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能干点什么。
运气确实不错,那么大的车祸,只受了三处轻伤。右颈向上靠近耳廓处一条约八厘米长的划割,缝了二十几针;右三肋骨骨折;另外,食管有一点轻微的挫裂。东东更加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车侧翻压过来时他正在睡觉,身体三分之二都被小萝抱在怀里。小萝把自己全部的运气都给了他们父子俩。他侧着头,努力抻直脖子,向对方展示那个唯一可见的伤口。一条赭红色的“蜈蚣”。
“事实就是如此,曹主任,那天如果不是送你们,我们就不会赶上那场雨,当然也不会经过那条隧道,事情就不会发生。一切都是因为你们。我说得没错吧?”
对面的曹主任脸色已经不太好了。很显然,今天对方是有备而来,找上门算账来了。但还是有点不明白,已经一年了,这时候才找上门?不管怎么样,得为自己辩护,当然也应该辩护。黄啤换成了白啤,卢燕刚在小程序上下了单,新的一桶正在路上。“东东爸爸,不管怎么说,那是个意外,对吧?”曹主任尽量小心翼翼,“事情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我也没说要算到你头上,但是你也有份,对吧?”
曹主任不吭声。不能否认,当然也不能承认,半天才开口:“那您什么意思呢,东东爸爸,今天找我?”
“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无论如何你们也应该付出点代价。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说得对,这是一个意外,但是这么大的意外,不能让我一个人买单。你也有份。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的是实话,确实没想好。对方应该付出点代价,可是具体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代价有很多种,比如,现在就可以拿起桌上的扎啤杯子朝对方脑袋来上那么几下。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既然遇上了,一定不会轻易让对方跑掉。报复和惩罚别人应该能很好地帮助自己从痛苦中走出来。必须得走出来,马上一年了,也该走出来了。他之前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痛苦是有分级的,他对照了一下,像他这种级别的痛苦,最多一年。他给自己规定的期限,也是一年。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王玉珏
198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十月》《花城》等刊;曾获第四届、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文学年度优秀作品等;出版《游与岸》《恐高》《假面先锋》,长篇小说《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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