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由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两个流浪汉站在路边的场景开始。作为观众,我们并不知晓他们是谁,又身处何方。整部剧中,他们不停地唠唠叨叨,但却不见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发生”。观众们随之发现,这两个流浪汉实际上在无为而为—他们一直在等待一位名叫“戈多”(Godot)的神秘人士的到来。从名字可能的隐喻猜测,这位戈多是“上帝”(God)吗?在戏剧接近尾声之时,一个小男孩儿跑上舞台,告诉流浪汉们戈多今天不会来了。听闻此讯,爱斯特拉冈问弗拉季米尔他们是否该离开。弗拉季米尔回答:“当然,咱们走吧。”而结局却告诉观众“他们并没有离开”。
在描述20世纪50年代《等待戈多》对整个英语戏剧乃至文化的影响时,若想不失仪度,避免夸大之嫌,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其众多影响力中,《等待戈多》在一位演员身上留下了最为深远的烙印。他就是哈罗德·品特 ,曾经在地方性的剧目剧院中出演过这部戏剧。哈罗德·品特出演了贝克特的这部戏剧后,便走上了写作之路,并成为贝克特虔诚的追随者。与贝克特一样,他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令品特声名大噪的一部作品是创作于1960年的《看管人》(The Caretaker)。戏剧的背景设置在一所破烂的寄宿房内。整部剧共有三个主人公:两兄弟和一个外来的流浪汉。这个流浪汉名叫马克·戴维斯,他的大脑因治疗时使用的电休克疗法而被损坏。这三人组成的小团体准备做点什么—打造一间花园棚屋。可我们始终未能见到这座棚屋。在此过程中,马克不断地试图从附近的一间政府办公室中拿回自己的文件。然而,也没能成功。他们三人没有一个能成功实施自己的计划,与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路边等待的行为别无二致。很显然,《看管者》中的对话是在向贝克特致敬。此外,品特还独创了一种在戏剧中无声的独特用法。对话中的断片和留白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威胁性氛围。品特的艺术手法是一种具有雄辩力的“悬念”。
贝克特的门生远不止品特一人。汤姆·斯托帕德 (他是最活跃的剧作家之一)凭借他焰火绽放般的机智才华用戏剧回应了贝克特的影响。斯托帕德的首部主要戏剧是《君臣人子小命呜呼》(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1967)。戏剧以眩人耳目的机智对话,围绕着化用自《哈姆雷特》的两个主角循环往前推进。他们和《等待戈多》中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一样没有行动。他们不能动弹,因为他们仅仅是小人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喋喋不休,不停地唠叨。
《君臣人子小命呜呼》以及斯托帕德之后的许多作品的有趣之处在某种意义上唤起了人们对伟大的意大利剧作家路伊吉·皮兰德娄以及其作品《六个寻找作家的角色》(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1921)的记忆。有趣的戏剧和心理游戏之于斯托帕德,犹如萨特对小说所下的判断,“是一台向世界注入虚假意义的机器”。但在斯托帕德的定义中,又有一些不同的因素。诸如,他的世界是兴味盎然的,而非令人厌恶或者来势汹汹。要知道,荒诞主义也有其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面。
无论何时何地,文学都是丰富多彩的,没有固定的形式。荒诞剧是具有革新性的,但它发生于欧洲文学的风口浪尖处,周身仅有寥寥几位作家和少数观众。与此同时,在英伦的土地上正崛起着一股“愤怒”的力量。这批新式的戏剧作品具有超写实风格,不事荒诞,且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大批观众群—以年轻人居多。在英国戏剧节引起这次新浪潮的作品是约翰·奥斯本(John Osborne)的《愤怒中回顾》(Look Back in Anger)。这部戏剧在《等待戈多》上演后一年初登舞台,首演于1956年。然而,它却吸引了与前者截然不同的观众群。
对奥斯本笔下的主人公吉米·伯特来说,反叛者并非西绪弗斯的形象,而是一位“愤怒的青年”,对于20世纪50年代的英国怒不可遏。他们不再向政府施加压力,而是直接向他们掷石子以表愤怒。因为,在英国历史上,这一时期代表着四分五裂,整个帝国经历着垂死挣扎。此时,英国与埃及之间针对苏伊士运河权属问题的殖民战争正值最后阶段,英国颜面尽失。此外,英国的阶级制度俨然成了遏制国家生命力的不良因素。奥斯本正是在自己的戏剧中陈述并宣扬了这些观点。正如奥斯本笔下的人物所言,君主制犹如腐烂的下颚上的一颗金牙。
剧中,吉米与艾莉森一同住在一间破旧的阁楼公寓中。艾莉森是一位陆军上校的女儿。在1947年印度获得独立之前,这位上校是那里的殖民统治者。吉米是愤怒的化身。尽管他接受过大学教育,却是不知名的一所学院,并非“牛津或者剑桥”。吉米养成了一种浮夸的工人阶级生活习气,爱夸夸其谈,实际上却毫不关心政治。他原始的愤怒殃及艾莉森。对于这位女友,吉米情绪复杂。他既爱她本身,又鄙视她的阶级背景。吉米的愤怒在他慷慨激昂的谩骂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愤怒实际上就是对于改革的原始激情。然而,如何改革呢?戏剧评论家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将《愤怒中回顾》称为一个“小奇迹”。它“真实地表现了战后年轻人的状态”。它为20世纪60年代的“青年革命”(性、毒品和摇滚乐)扫清了障碍。
然而,荒诞主义却从未在美国扎稳根基。尽管我们在美国戏剧舞台上总能看到许多愤怒的表达。美国剧作家沿袭着亨里克·易卜生的笔迹,严厉地斥责资本主义下中产阶级生活的虚伪内核。诸如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就在他的戏剧《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1949)中阐述了这样的观点。除此之外,田纳西·威廉斯 和爱德华·阿尔比 分别以自己的作品《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47)和《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1962)表达了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他们认为婚姻是具有破坏性的动物本能以及萨特式的地狱。伟大的“表现主义”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 的作品《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首演于1956年)则是在其去世后方才被搬上舞台,这部戏剧将家庭描述为另一种地狱。或许,我们可以说,美国戏剧界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阐释“无意义”的方式。
在20世纪的文学世界中,还有许多令我们惊诧不已的作家及作品。然而,当我们纵观现代文学,我们会看见一位无足重轻的职员在欧洲的一潭死水中写作,却丝毫不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被大众阅读。然而,正是这样一位作家被推举为世界文学巨匠之一。这一点,并不应该被称为现代文学的奇迹。卡夫卡泉下有知,或许会鄙夷我们投去的关注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