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实践一般”“生产一般”进一步特定化为实践总体或生产体系。在这一过程中,“实践”通过自身的历史特定化和结构化扬弃了实践概念的一般性,而转向了具有特殊
性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
这不仅体现在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双重维度下马克思对劳动活动分析方式的变更上,也体现在马克思对劳动活动“主体”的重构中。
(一)实践观的特定化和结构化
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初期所发现的实践在现实生产中的内在矛盾结构,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创作阶段进一步推进了实践观的逻辑转换,即将实践特定化和结构化。在此时期,马克思进一步降低了“实践”概念的使用频率。依据MEGA2原文检索,在三卷本《资本论》的正文中,“praxis”(实践)仅出现31次。[页下注:
引述、注释中出现的praxis并未计入。
]马克思将对实践概念的使用限定在了以下几个层面。(1)代指具体的生产生活的经验和现实。例如,“从实践中知道,一小时的平均产品是多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636页)显而易见,此处的“实践”并不具有自主的理论意义,仅是论证中对生产过程的代称;不再指实践哲学中的实践概念,而是指“现实”“实际”等与理论相对的现实对象。(2)作为动作化的“实施”或“做”,以及作为其延伸的“办法”“措施”。同早期对实践的哲学名词化阐发不同,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更多地使用了作为行动或动作的praxis,从而更加细致地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现实。例如,“这些规定的实施(praxis—笔者注)使工厂的成年男工的工作日也受到同样的限制,因为在大多数生产过程中,必须有儿童、少年和妇女的协作”。(同上,第326页)据此,实践具体化为特定的生产操作。(3)意指处于“资本”之中的特定劳动和商业活动。例如,“资本主义下的人,生产剩余价值已经有几百年了,他们渐渐想到剩余价值起源的问题。最早的见解是从商人的直接的实践中产生的:剩余价值产生于产品价值的加价”。(《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第13页)由此可见,马克思对“实践”的使用方式发生了深刻变化。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实践”并不具有青年马克思所赋予的“实践一般”和“实践主体论”意蕴,而往往是用来经验性描述资本生产的具体环节和现象的习惯用语,只有在对资本的具体再现中零星出现,具有特定意义。
“实践”术语使用频率的大幅度下降及语义的显著变化,显现出马克思实践观的结构化转换。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融会在对商品生产流通等具体过程表述的“实践”不再是基础性的、作为逻辑枢纽的哲学范畴,因而也就不再是哲学人类学或劳动主体论的概念基础。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论述过程和被资本特定化的生产体系语境中出现的“实践”,更多的是出于用语习惯和表述完整性的要求。这意味着马克思哲学革命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整体性问题域的转换。在哲学批判中,“实践”曾创造性地体现为“劳动”(arbeit)。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不断深入中,“劳动”(实践)本身的内容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在剩余价值生产中,“劳动”(实践)尽管需要依赖特定的物质条件,但根据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利益导向实现了自身的对象化。在资本增殖过程中,“实践”体现为创造剩余价值的剩余劳动直接地外化为剩余产品。由此,作为特定内容的实践逐渐替代了作为概念形式的实践,实践渐渐在马克思的理论图景中呈现为一种具体的、特殊的生产过程和体系。在历史中表现自身的绝不是作为生产活动总括的“实践一般”,而是资本主义特殊的、质料化的生产过程。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实践观的特定化和结构化深刻地根植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再现中。实践观的特定化既体现于理论范式的转换,即由相对抽象的“实践一般”转向比较具体的特定劳动活动和生产体系,从而实现实践概念自身内容的具体和充实;更体现于在特定历史视域中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对实践活动本身的规定和再生产。在资本主义社会现
实中,随着劳动分工及社会分工的深入、机器体系的应用、货币的广泛流通和资本自主性的形成,即特定生产体系的进一步扩张,作为劳动或对象性活动的实践不断吸纳和内化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特性,成为一种特定的生产组织形式或过程:“在产品普遍采取商品形式的社会里,也就是在商品生产者的社会里,作为独立生产者的私事而各自独立进行的各种有用劳动的这种质的区别,发展成一个多支的体系,发展成社会分工。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6页)在生产扩大和资本增殖的驱动和规定下,产品愈发具有商品的一般形式,这意味着实践愈发出离于个人根据需要而生产、改造对象的人本学语境,不断具体化为社会分工的体系和结构。
劳动作为实践的核心内容,其过程就是商品和货币的生产过程,在总体的社会结构中也就是进一步经由流通和再生产、剩余价值的不断积累而实现资本增殖的过程。
因而,伴随着“劳动本身已经被并入资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77页)和资本逻辑中商品的不断货币化、形式化,作为劳动者主体活动的“实践”也就嵌套和隐没于资本的生产过程和结构之中。
这种被马克思揭示为价值增殖过程支配劳动过程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根本上呈现了实践观被吸纳入资本价值生产体系的结构化过程。
可以说,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凭借对“实践一般”的进一步降格和弃用,使得非概念的特定实践即资本生产成为其哲学的主题。这一逻辑转换虽然以较为直接的术语变革作为外观,但实质上内在地揭示出马克思科学实践观的一贯立场。“实践一般”经历特殊化、个别化而发展成为特定实践体系的具体总体,即以资本结构化(“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为轴心来运行的资本主义生产实践总体。(参见郗戈,第34页)早先“实践一般”表征的现实的人的物质生产活动通过对“实践”术语进行结构化转换的方式得到了更为具体的再现。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的哲学彻底地完成了从关注人类普遍本质的“实践哲学”到改变特定生产体系的“哲学实践”的范式转换。总的来说,“实践”所经历的这种黑格尔式的否定之否定的进化路径同时也是反黑格尔的。与试图扭结内在与外在的“莫比乌斯”式的抽象辩证法不同,马克思以概念与现实的非同一性为起点,仅以概念作为环节,将辩证法指向了作为“具体总体”的现实,辩证法由此显现出一种“反黑格尔式的和解”。一方面,对“实践一般”的放弃实际上是一种逻辑转换,也就是从哲学人类学转向真正的历史科学。实践作为概念,其消弭带来的是意蕴的完成,即马克思早年试图通过“实践一般”所指涉的本质性的人类活动(生产与再生产)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新哲学的新对象。另一方面,虽然《资本论》中“蜜蜂工匠”比喻等表述仍然体现出劳动活动的“类特性”内涵,但“生产一般”和“劳动一般”所具有的“人类普遍性”已经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特定总体之中而成为内在环节,被赋予了特殊的规定性。在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运动过程中,价值增殖过程与劳动过程分解开来,从而合理抽象出劳动过程的某些跨越不同社会形态的社会一般性与人类普遍性。因而,实践观的逻辑转换体现着马克思对人的“本性”、境况和解放路径的不断深入的追问。没有思想史和问题史的关联性,就不会发生所谓的逻辑转换,而后者实际上恰恰是对连续性、发展性和质变点的揭示。
马克思凭借对“实践一般”的放弃告别了抽象的总体化思维方式,特定化的实践体系以超越实践概念的方式实现了实践的结构化。对马克思来说,实践既是其批判传统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理论要素,也是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深化的具体内容。实践的特定化转换呼应了马克思早年的断言,即“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页)。作为概念的实践既内在于马克思所谓的“哲学”之中,又开辟了一种突破既往哲学、走向“超哲学”的现实的批判路向。因此,实践概念在马克思思想中的演变更能够表现其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总问题。以实践概念演变为基点回顾青年马克思哲学与宗教批判的相关表述,能够进一步发现,马克思实践观对人的解放与发展的关切是一贯的,而所谓的逻辑转换更多地发生在对实践主体论的重新定位中,即从实践主体
论走向了资本生产的体系结构论。在这种哲学革命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通过将作为具体的特定生产活动的实践结构化,理论总体得以再现特定的实践体系。这种再现切中了资本主义历史性定在及其总体结构,因而能够为哲学实践的新范式提供基础和方向。
(二)实践观的结构化与主体论的逻辑转换
不少国内外学者发现了马克思中后期著作中“实践”术语的缺场问题,由此提出了各种马克思实践观“断裂”或“否弃”的观点。然而,这些学者大多未能意识到,这种缺场恰恰意味着实践概念所指涉的特定生产体系的正式显现,后者恰恰成为成熟时期马克思的哲学的主要对象。这种对实践的判断方式最为鲜明地体现在马克思的哲学的“主体”问题中。有观点认为,从早期的劳动实践主体转向成熟时期的资本主体的过程,实际上是逐步脱离抽象的概念化、把握“现实具体”的过程。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马克思实践观的逻辑转换—实践概念的语义从意指与思辨、直观相对立的劳动主体的对象化活动,到意指人类主体的物质生产与社会关系生产,再到意指受资本主体结构地支配的劳动过程—恰恰是这一过程的核心线索。这种实践观的逻辑转换既外在地反映了主体范式的变化,又内在地决定着主体论的范式转换。
在主体论发生转换的意义上,原本作为自我意识主体的存在方式、行动方式的实践必然发生着与之同步的逻辑转换。无论是英法古典政治经济学传统还是德国观念论传统,都将“劳动”视为“主体”满足自身“需要”、实现自身“目的”和完成“自身关涉”的环节。在政治经济学叙事中,“主体”是各种“鲁滨逊故事”意义上的生产当事人、经济理性人;而在德国观念论意义上,“主体”则是嵌套于精神“大主体”中的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之所以“看”到了斯密、李嘉图看不到的“劳动力”,是因为他将“劳动”从实践主体的对象化活动范畴转化为了资本结构化中的要素,从而发现了价值生产的客观现实和必然性。虽然作为对象化活动的劳动实践通过对价值的生产塑造着社会结构,但在共时性语境中,社会结构在更大程度上制约着所谓的对象化活动,将后者内化于资本结构化的总体逻辑中。在这一实践范式下,劳动是二重的、割裂的,所谓生产商品价值的“劳动力”则是这种割裂的直接显现—劳动能力和产品已然被抽离于所谓的“实践主体”即劳动者。“出身于”形而上学“主体-对象化”传统的实践概念显然无法弥合或遮蔽这一矛盾,所有试图以“实践一般”和“劳动主体论”来掩盖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内在矛盾的行为都必将走向意识形态,因而处于这种矛盾性现实之中的劳动者也无法在逻辑上再次占有“主体”的先在或首要位置。这种“非实践主体化”的冷峻现实,在遮蔽了现实之残酷性的观念论理想主义的概念体系中恰恰被意识形态地表述为“实践主体化”。由此,实践与主体的概念辩证运演形成了一种深刻而怪诞的反讽。
然而,资本统治在取消劳动过程中实践主体的同时,也潜在确证和再生产着劳动的实践主体性。价值增殖过程支配劳动过程这种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仅包含着资本自身增殖的无意识的结构化过程,也潜在包含着对劳动者作为价值创造之实践的存在论确证。无意识的资本在保存自身的过程中支配并榨取着包含创造性和自我意识要素的劳动主体性,因而劳动力的耗费及其使用价值是创造新价值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支配性的、结构化的资本的发展活力揭示了其所综合的劳动者在生产实践中的自主性和创造力。就此而言,资本逻辑就是劳动主体的历史阶段性发展的规律,而劳动者的主体性和劳动活动的对象性就是资本逻辑的生命根源和内生要素。若没有资本支配的劳动活动的实践性、创造性和主体性,就没有资本的结构化和规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