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继续练习吗？”米翁问道。
奔奇振动了一下金属“琴弦”，被紧挨着的米翁的“触角”所感知。米翁体内连接“触角”的弦随之振动，将奔奇的声音根据频率分成不同的部分，再将之送入米翁的听觉中枢——那是一组由纵横交错的金属弦组合而成的声学机关。随后，这些信号被数根更细的弦传输进米翁的“大脑”。这个更为复杂的声学部件复合体永不停歇地震动着，米翁的意识回荡在其中，直到他的死亡。
“为什么不呢？”米翁理解了奔奇的语言。于是，他伸展开自己的30 多根“触角”和四张“鼓膜”，连接在了奔奇的十数根“琴弦”上。
奔奇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古代长者都厌恶‘膜’。”
“弦乐和膜乐的冲突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激烈。”米翁回答，“更何况我们都面对着发条和齿轮。”
“您也觉得发条贤者的‘八音盒’是异端吗？”奔奇好奇地问。
“只是在很久以前。”米翁的振动变得稍稍沉闷，“历史证明了发条是一切新科技的基石。”
他沉默了许久，说道：“而且不久之后，我们的文明或许就只剩下发条了。”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还要练习吗？”米翁转而问道，“你为最后的音乐会准备得如何了。”
…………
随着奔奇最后一根“琴弦”上的振动慢慢止息，米翁也收回了绝大多数的“触角”和所有“鼓膜”。他对奔奇的试演并不十分满意。“杂音太多了，对于一位艺术家而言，这样的演奏无疑称不上合格。”
“我知道。”奔奇并没有感到意外，现在他正忙于打开自己的胸腔。一个不断搏动的部件占据了他胸腔内的大部分空间。这个部件类似于一个圆筒，圆筒内是许多层相互平行的金属片。这些金属片自发地在上凸下凹的状态之间变动，驱动着圆筒中央的金属连杆。而这根连杆又带动着数根粗弦，粗线又带动细弦，一直连接到奔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奔奇将一根“触角”贴在自己的“心脏”上，听了一会，说道：“空间场的频率上升速度越来越快了。我的心脏又失去了和它的共振。”
“你没有找你的那个末日对策中心的朋友帮忙调校吗？”米翁愣了愣。
“他们建造避难中心和文明墓碑已经够忙了的。”奔奇说道，“况且，即使他们有空，也只会来劝我安上发条。”
米翁说道：“你的朋友是对的。直接从空间场中汲取振动对身体健康不利。只有发条才能提供稳定可靠的振动源。”
”直到大贤者发现空间振动的频率在加快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安装发条而不直接使用天然振动是疯子般的行为。”奔奇回道，“现在，他们又相信只有发条能让他们挺过‘大爆炸’，而使用原生‘心脏’的人都是疯子。”
“我很好奇他们是如何定义‘可靠’的。”
米翁有些无奈：“大家只是想找到一个更有可能把生命和文明延续下去的方法。况且，你的情况也说明了使用原生心脏对于艺术和健康来说都不太有益。”
“我可不想当一台‘八音盒’。”
“你也知道安装上发条并不意味着变成‘八音盒’。”
奔奇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机械手把‘心脏’上的松紧螺丝旋转了几圈，又用‘触角’听了听心音，随后说道：“老东西，陪我再练一次吧。”
“在最后的舞台上，根本不会有时间给你这么调试。”米翁说道。
“那才是艺术，老家伙。”奔奇抖动着自己的琴弦，“艺术是崩溃，艺术是爆炸。”
…………
末日的到来比米翁想象得要快，在空间基础震荡频率是原先的八倍的时候，他重新见到了奔奇。
奔奇的“下肢”被他自己固定在了地面上，他的“琴弦”向四面八方伸展。仿若一颗树，尽管这颗星球上并没有树。
“你来啦。”奔奇高兴地打着招呼。
“我来给你送行。”
“话说，你知道虚空贤者对于空间场的猜想吗？”奔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觉得，空间的振动是有一个源头的。”
他继续说道：“你接触过水吗，当你划过水。水上就会激起涟漪。虚空贤者觉得，空间也是如此，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源于空间上什么东西划过产生的涟漪。”
“这股涟漪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变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强。然后，boom。爆炸。”
米翁评论道：“大家都知道这是末日的原因。”
“多么美妙的大爆炸啊！无止境地升调，升调，升调，越来越强，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将空间的音乐向这颗星球之外的更远的地方延伸。”奔奇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演奏起来，“在遥远到无可计量的地方，是否还有别的生命能听到它的音乐。”
“但是我们需要先活下来。”米翁争辩道。
“得了吧，你们真的相信你们能活得下来？”奔奇的所有肢体舒展开来。米翁还想说话，却感受到一种与言语，与演奏都不同的音乐回荡在他的“琴弦”上。奔奇思维的旋律开始跨越‘大脑’与其余器官的边界。很快，他的骨骼、他的心脏、他的四肢、他的皮肤上都响起了“奔奇”。
“你疯了！”米翁的“琴弦”剧烈地振动着。
但奔奇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的思维已经脱离了大脑，那个为了储存和演绎旋律而特化了的器官。在其他种类的弦上，蕴含思维结构的回音会迅速地熵增，随着热过程耗散为毫无意义的噪音。奔奇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无法挽回的倒计时中。
不过，米翁已经无法为奔奇而感到惋惜了。在双黑洞合并过程的最后时刻，大约三倍太阳质量的能量在一秒之内化为了时空中的涟漪，向这颗距离仅为数个天文单位的岩石行星汹涌而来。铁弦崩断，铜膜撕裂，这个因为引力潮汐而偶然诞生的金属基文明，最终毁灭在了引力的巨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