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鲁焕清，宁波市社科院（社科联）副院长、副主席。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曾经的那首流行歌曲《你的眼神》，将“不言不语”却又“明亮美丽”的眼神写得活灵活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眼神，则是这扇心灵窗户所表露出来的一种精神或者心理的状态。
脂砚斋点评《红楼梦》时说：“摹一人，一人必在纸上活见。”这种让人“在纸上活见”的摹状，自然也包括眼神。曹公在《红楼梦》中对人物眼神的描写，可以说是到了精雕细琢的地步：第九回宝玉、秦钟和香怜、玉爱在学堂“四处各坐”时的“八目勾留”；第二十二回宝玉见湘云说错话便暗使眼色“瞅了一眼”；第二十四回小红初见贾芸时的“下死眼”“钉了两眼”；第二十五回宝玉发魔症后的混乱场合中那让薛蟠顷刻“酥倒”时对黛玉的“忽一眼瞥见”；第二十六回贾芸与小红在蜂腰桥上擦肩而过时的四目互“溜”，第二十八回那让宝玉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情思翩跹“动了羡慕之心”的细“瞧”等等，都生动逼真地描状出了人物的神态和心思，让读者过目难忘。
在小说中，曹公还描摹了一种特别的眼神：“乜斜” 。何谓“乜斜”？《现代汉语词典》作出了两种解释：一是指眼睛略眯而斜着看，多表示瞧不起或不满意；二是指眼睛因困倦而眯成一条缝。也就是说，这种眼神，在传达人的心理时，往往意味着不满或不屑；在形容人的精神状态时，往往指睡态或醉态。曹公似乎对这个词有着特别的偏爱，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乜斜”一共出现了五次，分别用在了五个不同的人身上，每个人所表露出的意思都不尽一样。
一、宝玉之“乜斜”：尽兴欢饮的醉意
第八回，宝玉忽然想起宝钗近日身体有恙，便特意去梨香院探望，恰好遇到黛玉也来探视。热情的薛姨妈邀留他们一起吃饭，在宝玉临要喝酒时，他的奶妈李嬷嬷百般阻挠，结果被黛玉和薛姨妈毫不留情地尅了一顿。没有了李嬷嬷的监督，宝玉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薛姨妈那里一边吃着糟过的“鹅掌鸭信”，一边畅怀欢饮。待酒足饭饱后，准备离开的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这时的宝玉已经喝到了“乜斜”着一双“倦眼”的境界，脂砚斋在后面批了“醉意”两字。这双“乜斜”的眼睛，很好地突出了宝玉醉意朦胧的神态。但，即便是喝到了这个地步，听到了黛玉问话的宝玉，仍然是想也没想，就作出了“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的回答。这“一同走”的应答，与第三十二回对黛玉表白的“你放心”、第五十七回对紫鹃说的“一处活”遥相照应，体现了宝玉对这个“神仙似的妹妹”异乎寻常的体贴和深情。这不能不醉了黛玉的心，不能不动了读者的情。
二、金钏儿之“乜斜”：昏昏恍惚的睡意
第三十回是《红楼梦》里触目惊心的一回。这一回的一个午间，宝玉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从贾母那边出来后，竟然不回自己的怡红院去睡午觉，而是莫名其妙、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母亲的“上房内”。在那里，他看到几个手里拿着针线的小丫头“在打盹儿”，看到自己的母亲已“在里间凉榻里睡着”了，他还看到了金钏儿正坐在王夫人的旁边，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也已经“乜斜着眼乱恍”。这里的“乜斜”，所表现出的是“盛暑”午间那种昏昏睡意来袭时的状态，它将金钏儿那种一边机械地工作着、一边又抗不住瞌睡的情形描状得纤毫毕现。让读者没想到的是，金钏儿那种“乜斜”的“情思睡昏昏”的恍惚样子，不但没有让宝玉知趣识相地退出去，反而激起了他的玩逗之心。宝玉又是拿出“香雪润津丹”送到她的嘴里，又是拉着她的手说“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更让读者没有想到的是，那旁若无人、过于亲昵的玩逗，让并没有睡着的王夫人勃然大怒，给了金钏儿一记狠狠的“嘴巴子”，并当即下达了“开除通知书”，羞愤难当的金钏儿不但因此失去了“工作”，而且最后还投井自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三、贾琏之“乜斜”：不服偏袒的恨意
让我特别驻目于“乜斜”这个词的，是第四十四回的贾琏。这一回，在凤姐生日的大好日子，色胆包天的贾琏居然在自己家里与鲍二媳妇偷情，结果被突然回来的凤姐和平儿抓了个现形。凤姐因此醋意大发，从而演了一出你踢我打、寻死觅活的闹剧。受尽委屈的凤姐一边哭一边跑到了贾母跟前，而急了眼的贾琏竟然也举着宝剑追到了贾母那里。邢夫人和王夫人见此情形，立即拦住贾琏，大骂他为“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但被拦骂的贾琏不仅没有认错服软，反而是“乜斜”着眼，恨恨地指责都是因为“老太太惯的他”，以至于凤姐如此“肆无忌惮”，“连我也骂起来了！”贾琏这一个“乜斜”的眼神中，明显充满着对凤姐处处都要强压自己、不许自己娶妾沾腥的恨意，和对邢夫人、王夫人都偏向着凤姐的不满。他为什么敢这样当着贾母、母亲等的面不顾礼仪“乜斜”逞强？曹公有一个明确的交待，因为他“仗着贾母素昔疼他们”，所以觉得“连母亲婶母也无碍”。
四、薛蟠之“乜斜”：见色起心的美意
如果问曹公笔下那五个有着“乜斜”眼神的人物中谁最可怜？我以为非“呆霸王”薛蟠莫属。第四十七回，薛蟠竟迷上了柳湘莲，误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没想到却被柳湘莲设计诱到郊外的芦苇塘里，挨了他此生中最为难忘的一顿痛揍，被打得颜面扫地、抬不起头来，而且整整1个月都不敢出家门。他对柳湘莲可以说是一见倾情，视他为可以“相交”的“风月子弟”，所以，他在赖大的家宴上第二次见到柳湘莲时，便觉得“如得了珍宝”一般，又是“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他，又是对他称兄道弟，那份热乎劲儿，真有种把人暖化了的感觉。“心内早已不快”的柳湘莲见自己躲不掉，就把他拉到“避人之处”，故意问他是“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薛蟠一听此话，便觉得有门，当即“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对他发出了“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的毒誓。这一个“乜斜”的眼神，不仅写出了薛蟠喝多了酒之后的醉态，更还让薛蟠那种见色起心、得意忘形的美意跃然于纸上。
五、灯姑娘之“乜斜”：浪荡风月的春意
“乜斜”着眼睛的第五个人物，是最让读者费尽思量的。她是谁？灯姑娘是也。灯姑娘又是何许人？她的身份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这个称呼直到第七十七回才出现，而她出现的同时，曹公又告诉读者，她竟然就是那个早在第二十一回就露过面、与贾琏一起浪过的“多浑虫”。而且，更让读者侧目的是，在贾家“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她，竟然还是晴雯的嫂子。灯姑娘的那双“乜斜”之醉眼中所传达出的意思，也与前面四位不同，那眼神里荡漾着的是惯于风月的浪荡春意。当时，宝玉偷偷去看望被自己母亲驱逐出贾府的晴雯，当他正和晴雯两个人说话、互换衣衫时，灯姑娘从外面回来了。这个灯姑娘一见到宝玉，如获至宝，又是拿言语挑逗宝玉是不是“看我年轻又俊，敢是调戏我么”，又是“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又是“乜斜醉眼”、笑斥他“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反讪起来”，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去诱惑、逗弄宝玉。把宝玉“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
“乜斜”，作为一种特别的眼神，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在《红楼梦》中，它的五次出现，不但展现了人物的生动神态，而且很好地传达出了人物的内心思想，表现了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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