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达,今年快40了吧。我小时候经常见他在村里溜达,眼神呆滞,驼背,肩膀歪向一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正常的”,我见过他在代销店里长时间看人打牌,两手交叉环抱胸前,沉默不说话。
印象中,他发疯的日子,都是在夏天,不穿上衣,裸露肥腻的身体,汗水淋漓。发疯的阿达可怕,不仅会骂人还会揍人。据说阿达发疯不是真发疯而是发情,理由是,他发疯时嘴里总是叫嚣着要老婆,还有一些眼尖的老人也作证说,阿达会偷偷亲墙壁上的女明星油纸画,流着口水,样子猥琐。
阿达的父母是出了名的懒汉,没有正经工作,地也不认真耕作,没有钱给阿达讨老婆。但阿达一旦发疯,是不管有没有钱这种问题的,无数次,他拿着菜刀追赶双亲,逼他们拿出彩礼钱。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挥舞着钝刀乱砍乱喊,把家人赶出家门,砸烂所有木质桌椅和门窗,整个家像被发狂的公牛撞坏的角斗场。
这样的阿达当然不会有好下场,我亲眼见他被几个壮汉捆起来,然后吊在马路边的樟树上。吊在树上的阿达像泄气的皮球,裤子松垮,上身裸露,闭着眼睛任人宰割。
现在已经很难见到阿达,因为他被一劳永逸“解决”了:他父母用一根大铁链锁住了他,就锁在他们家屋前院子的桃树下。院子前面,是一片通往远方的田野,不过没有希望,平时很少人过往。大概四五年前,发小告诉我,他在插秧时听见长空划过一声凄厉的孤独的惨叫,据说那就是阿达。
二
阿达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光棍之一。他变成光棍的原因似乎很清楚:他是间歇性疯子。
当然也有人说,如果他娶了媳妇,欲望平息,兴许就不发疯了,所以不是因为他发疯而娶不到老婆,而是因为娶不到老婆而发疯。于是,娶不到老婆和发疯,到底谁是因谁是果,至今是个迷。
我是不太相信一个人会因为想女人而疯掉的,虽然电视里的男主角经常说“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但他们没有一个真的发疯。不过阿达是光棍同时也是疯子,却是确定无疑的事实。这两种身份叠合在一个人身上,给我带来的是一种叫“单身恐惧”的东西:娶不到老婆是很可悲很可怕的事,因此变成疯子也说不定。
在克里南伯格看来,“单身恐惧”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他在《单身社会》这本书里,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描述这种心理文化。据说亚里士多德说过,单身的人和野兽无异,还听说上帝创造世界时,每天创造完都会说一句“这很好”,唯独创造亚当时才说这是他第一件不完美的作品,原因是“他不该孤独一个人”,需要一个夏娃。
到了该脱单的年纪而依然单身,是一种罪过,也会感到内疚、羞愧,还可能是一种惩罚和诅咒。总之,没有人说:祝福你单身快乐。尽管单身是人生的常态,是如今许多城里人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也是今天美国第二大户籍人口,但“单身恐惧”依然滋长于每一个人的内心。
三
2011年10月,北京的郊区,睎望艺术馆正在做一个叫“凤凰·西去20000米”的艺术展。这是卯丁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历时两年,在湘西苗寨深入观察、访谈和调查的结果,是一次人类学调查成果的艺术化呈现。一个湘西苗寨农村的生活场景,被艺术家们搬到了城市。
彭大松来北京出差,朋友介绍他去观看这个艺术展。他是一名社会学博士,此前一直在搜集跟单身汉有关的文献和材料,为更深入的田野调查做准备。
作为社会学研究者,他觉得,有责任去关注社会的底层,关怀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人口学的数据表明,因为性别比例失调,在未来若干年,中国大概会有3000万以上的成年男子,无法实现娶个女人成家这个简单的愿望,他们大多集中在贫困、边远农村。
彭大松最终没有去成湘西,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容易进入的乡村实施研究。这个村庄叫江北村,坐落在江苏北部。这里有400多户居民,其中单身汉家庭70余户,30岁以上的单身汉80多人。在两年半的时间里,彭大松先后6次进入江边村调查和访谈,最终形成《村落里的单身汉》一书。
四
在看《村落里的单身汉》时,阿达的惨叫一直在我的脑海回荡。我想也许彭大松会告诉我更多类似于阿达这样的故事。但整本书读下来,我却感到些许失望。在这本稍显繁琐和枯燥的学术著作里,彭大松所了解的单身汉,大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铁链锁疯子”这样“百年孤独”式的情节。
他所了解的单身汉,有的只是因为保守而没有外出务工,从而被姑娘瞧不上,错过最好的娶妻年龄;有的是因为紧着兄弟,最终因为分家导致糟糕的处境,从而落了单;还有些是因为短暂的监狱生涯而没人愿意嫁给他。贫穷、家庭负担、轻微的残疾,甚至错失的运气和时机,总之任何一种严重或不严重的“人生缺憾”,都有可能导致单身。更有些单身者,甚至看不出任何“人生缺憾”,却也莫名其妙变成了单身汉。
我大致数了数了彭大松所访谈过的30名单身汉,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身体健康、没有犯罪记录、能够自食其力的壮劳力。换句话说,这些单身汉都是我们常见的“一般人”,不是残疾人、智力障碍者、疯子、老者,或者有过犯罪记录的人。
农村男性的择偶压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边缘群体”的范围,而落在了许多“一般人”的身上。性权利和性资源的竞争自古皆然,但我们这个时代竞争尤其激烈,人们不是在争夺优质的性资源,而仅仅是在争夺基本的性权利。
五
相对阿达而言,我的发小阿财就算是“一般人”了。他只比我大一岁,从小和我一块长大,小时候经常和我一起玩纸板游戏,他的力气大,我总是输给他。
他的父母不笨,但在大集体解散之后,致富能力落在了后面。多年前,他们家只有两间房,一间是阿财爷爷过世后留下的卧室,另外一间是集体时代后私分到的公屋。阿财家分到的公屋,本就是大集体时代用来养牲畜的,这些破落的房子被私有化后,大多数人还是用来养牲畜,只有阿财家把分来的公屋用做卧室。记忆里,他们家始终混杂着猪屎和牛粪的臭味,凌乱的稻草,四处乱窜的老鼠,以及角落里浓密的蜘蛛网。
成年后的阿财,凭借一股子气力,在村里附近的砖厂搬砖,一个月大概能挣三百元。他也试过去广东进厂,在那里他能挣更多,但有一年他进了一个广东的工厂,没干一个月就闹出了重大的生产事故:他手欠拉了厂里的电闸,导致工厂大面积停产。这件事对工厂打击不大,但对阿财的打击却是致命的,此后再没人愿意带他出去,而他也不愿意再出去“受气”,宁愿干简单重复挣钱少的活,比如搬砖。
十几年前,阿财的父亲因为疾病去世,现在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最希望能尽快讨个老婆,但相亲了多次,人家不是嫌他笨,就是嫌家里穷,连一些有残疾的姑娘也看不上他。
有人说,阿财就是被他父母惯坏的,是典型的穷人娇娇。但我看不出阿财和我这样的同龄人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过年的时候我回老家,偶尔会碰见他,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脸上的笑容依旧,有时候坐在家门口,有时候拿着锄头在田里锄地。
经历多次失败的相亲,看得出来,阿财的眼神越来越空洞,也许丢失生活的信心比他暂时娶不上媳妇更值得担忧。阿财可能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尤其这些年农村的彩礼价码飞涨,阿财娶妻生子几乎已经无望。“光棍就光棍吧,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单身汉任家魁接受彭大松访谈时说的话,语气里尽是无奈和凄凉。彭大松说,走过慢慢的相亲之路,许多单身青年变成了单身中年,结婚的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之后,他们会从最初的反抗,逐渐向命运妥协,默认和接受单身汉这层身份。
彭大松的结论未免让人“泄气”,但恰是这点给了我最大的震撼。阿财毕竟不是阿达,他的脑子是正常的,身体也是正常的,但如今,这正常和阿达的疯狂一样,都像是一种残酷的惩罚。阿达的热望让他自己发狂,而阿财则必须经历从“希望”到“无望”这个炼狱般的寂灭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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