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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夏天的微风拂过树顶。
“看了国产的《深夜食堂》吗？” 麻辣烫摊前的顾客，对着微信，发语音。
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四川口音。长时间在油锅前操作的他，从头到脚都铺满了油腻。摊前的灯光映在他汗津津的脸上，但他没时间擦汗。对面的男顾客则扎着小辫——我们暂且称他为“小辫子”。他一边刷着微信，一边漫不经心搓着白 T 恤的衣角。
“没有老坛酸菜味儿的。” 老板摆了摆手咯咯地笑了起来，侧过身去翻锅里的香肠串。
小辫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老板有点儿潮。“这剧实在是尴尬爆了。”
老板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但是，我觉得里面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娃娃演的好，蛮漂亮的，喜欢。”
“就那个表情特别夸张的，脑袋上还戴一朵花的那个？”
老板给快要笑背过气去的小辫儿递上两串蟹棒。
“笑啥！你看这个剧里，其他人哪像是吃东西啊，简直是背书，可这个演员，特别像前几天来这儿吃饭的一个女娃娃，傻兮兮地乐呵，点个麻辣烫，搞点泡面，刚吃进去就瞪着眼睛说好吃。后来才发现，原来她每天加班加到一点半，还没耍朋友，所以来我这里吃点热乎的，特别开心。”
“漂亮吗？” 小辫儿顾客吸吸鼻子。
“很——很漂亮。“ 老板恍神了一秒。“她那个眼睛，长得大，瞪着你开心的看的时候，你也就很开心。我看着，就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那样可爱。女娃娃要是那种长得特别冷，也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冷冰冰的在你面前这么一坐，你肯定害怕嘛。有的时候，要是我女儿这么往我面前一坐，我都怕自己是不是又哪里说错了——”
小辫子似乎被刚递来的蟹棒彻底吸引了。他没抬头，回答道：
“但是那种大眼睛高鼻子表情冷冰冰的网红脸，很多人都喜欢呀！您看看现在网上流行的什么直播，什么大妞，可不都是长这样——如果您的女儿长这样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把她当成女神捧起来呢。”
老板吃掉了一串海带，竹签指着天空，手舞足蹈：
“其实我晓得女神是啥样的，现在网上都是各种名号的女神范——但是，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女娃娃，只要名字里带个神，我都觉得是用来膜拜的，是有距离感的，没法像个真实的孩子一样去看。给她上菜，有种在给王母娘娘上贡的感觉。而且，这样搞得我很有压力，没法聊天，不能发挥我的长项。毕竟，我的人设……”
小辫子口里的鹌鹑蛋差点扑通飞回了锅里。“老板您等会儿，这一波实在是太时髦了，容我缓缓。”
老板一本正经：“……我的人设，是小区里最温和可爱的麻辣烫大叔。（小辫子一边哈气一边点头一边试图含住嚼了一半的鹌鹑蛋）我就喜欢跟人聊哈天，没得距离感最好。你吃麻辣烫，可能因为辣，总是有点狼狈，可能吸鼻子，或者吸哈儿凉气，但是你不用躲到我撒，这个事情很自然，不是啥子丑事情，贵在真实，你说是不是？”
小辫子像天线一样上下抖动了几下。
“但那种冷冰冰的女生更安全吧？社会给女性的压力太大，特别是在长相跟审美价值方面，所以女孩子也只能强势一点，避免被负面评价误伤。”
老板的锅咕噜咕噜地泛起泡泡。不知怎的，作为一个父亲，这种审美的价值取向的问题，让他莫名的激动。他兴奋地直搓手，又下了几串生菜和海带，推到小辫子顾客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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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娃娃们挑的很，越是脸臭的，高冷的越红，而且大家都争着模仿。那个剧里戴花的演员叫啥子——不记得了——观众就老说她有点傻。你说，人家虽然不是很会演戏，但是她那是由衷的真诚和自信嘛。想说就说，开心了就吼一嗓子，跟我一样嘛，对不对——有啥子想法就要说，要不然顾客整天都是臭脸，搞得我也不知道哪个做的好吃，哪个需要改进，对我生意的迭代也是一个挑战嘛。”
他从柜台背后搬出塑料凳子，坐在顾客的身边，窸窸窣窣点燃一根被压扁的香烟。
“你不改进，不迭代，最后就被社会的审美同化啰。如果顾客不反馈，我就只能看到隔壁老王的配方，他啷个卖得好，我就啷个卖，他这里多放点辣椒粉儿，我也有样学样。这样，大家最后的品味都变成一样了嘛：哪个店红，我们就都学它的口味，最后味道也是冷冰冰的没得个性。没得个性就是对自己的口味没得自信，没有自我的表达，你说是吧？”
小辫子乐开了花，吸吸鼻子：“我可记着您了——您是本片区最可爱的麻辣烫大叔，而且语言特别潮。”
“你看，你很容易就记到我是可爱的了。我刚才提到我女儿，其实她一开始也是很有压力的。她看到别人的打扮，总是想要去模仿，跟上那种感觉嘛，但是我就老觉得她本来多可爱的，结果硬是要模仿电视里面的女神们，老跟我说想去开个啥子眼角——听起来好吓人的——而且为了要去适应别个的品味，跟那些个会花钱的小朋友一起玩，弄得自己也好不自信。”
锅里的底料咕噜咕噜地又翻滚了起来，老板提着热水壶，往里加汤，扑灭了蹦跳的汤泡泡。
“有的时候，我也只能跟她说，爸爸确实只能做一点小生意，不能完全去理解那种所谓的审美，爸爸的摊子就是靠着跟别人不一样的这种风味，才吸引到好多回头客。她自己也是一样的，硬是要去接受别人的那种‘美’的概念，结果后来搞得自己都不开心。”
小辫子忙不迭地点点头。
老板望着路口出神，“她现在在外边儿读书，前几天给我发了个视频看，说是自己拍了一个短片，好像主要在说'我很漂亮'。她好感谢我的哟，老开玩笑说，家里老汉的歪理邪说，让她上了电视。” 他掏出手机比划了好一会儿，然后很骄傲地把视频递到小辫子眼前。
“哦……所以您女儿叫冰冰，挺好听的名字！”
“是说嘛。我以前觉得，这个名字就是美女的同义词。” 老板搓着手，又开心地理了理面前的串儿。
“父亲节到了，但是她考试忙得很，我就叫她安心，平时看看她这条视频，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他摇头晃脑，喜滋滋地继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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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GQ 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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