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梦想家》由岳麓书社于2024年11月正式出版,后面附当当网购买链接。
人生无非几个十年。若以十年为界,我的生活迄今大致可以梳理出以下脉络:
10岁时在江西乡下。由于当地大多没有逐年过生日的习俗,所以相信第一个10岁生日是和其他日子一样混过去的。20岁在天津上大学,为了省钱,那年寒假没有回家过年,生日当天在读影响了我一生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30岁那年冬天在布列塔尼,生日宴是独自面对法文版《约翰·克利斯朵夫》和两个罐啤。40岁生日,为参观罗莎·帕克斯博物馆,我从亚特兰大坐巴士赶到了荒凉的蒙哥马利。而50岁生日那天才算回到家里,此时餐桌上多了一份正在校对的诗集《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
虽说每个日子都是平等的,但总有些特殊的时间值得标刻与怀念。比如上面提到的40岁生日是一个真正在路上的生日,在书里我做了详细的记录。
灯火阑珊的夜晚,我疲惫不堪地躺在65号公路边上的这家旅馆里。这一天我在蒙哥马利度过了40岁生日,得到了这座城市里若干萍水相逢者的祝福。没有人知道一整天我粒米未进,只是在罗莎·帕克斯博物馆的前台喝了几口生水。闭上眼睛,想象在地球的背面,此刻正车水马龙。几十年来,我知道自己的内心一直燃烧着一团火,却不知道命运会将我带向何方。也不知道未来之我与过去之我将在怎样的际遇中相逢。好在世间还有文字,可以为我见证并记录一个人的远行,一个人的乌托邦。
说当天不辞劳苦真是一点没错。读者可以看到当年之我对世界不仅充满了向外看的热忱,更希望为一个更好的世界多尽绵薄之力。一晃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来,世事与我心都可谓沧海桑田,伴随着诸多变故与积压,我对世界、人群甚至旧景旧识也已变得心意萧疏。当然偶尔还是会想起甚至感叹生命中那些一往无前的日子。当越来越多人选择逃跑抑或躺平,谁还会为并不存在的利益或想象中的现实在自己生日那天宁愿风尘仆仆、粒米不进?
写作本书的两年期间跨过了玛雅人的世界末日预言。断断续续,当时我写了很多日记,2012年12月21日的日记是这样的:
世界末日没来,当时明月还在,但是种种迹象表明那一年世界迎来了分水岭。简单说来,就是我前半生的世界蒸蒸日上,我后半生的世界摇摇欲坠。
本书缘起于2012年底我在美国对大选观摩。回想这一年之前的美国,既没有“懂王”特朗普参选后暴露出来的种种剑拔弩张,也没有“瞌睡乔”拜登入主白宫后的昏昏欲睡。目之所及,这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还算安宁、有朝气,甚至不乏某种内敛的气息——至少我在每个投票站所看到的都是一片祥和景象,全然不像今日今时各种极端势力在各地招兵买马,一瞬间仿佛“换了人间”。而之后“冲击国会山”以及二次参选时特朗普遭受的枪击,更像是激烈动荡的美国与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世界的缩影。
十几年前的美国虽然也有暗流与纷争,但远不像“特拜之争”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暮气沉沉与颜面尽失。
这种状况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国家的衰落。要么是在年轻一代中后继无人,要么是已成老朽者过于贪恋权力。
至于有人说两个老人角逐白宫意味着美国人在心态上永远年轻,虽然不失为一种解释但显然不是关键所在。
反讽的是,当特朗普高喊“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口号时,世界看到的却是更多的笑料。不过,即使是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生意人出身的特朗普在美国和美国人身上看到了许多真问题。他既是破坏者,也是沟通者,暧昧的形象背后有一个事实是清晰的,至少在执政4年期间美国没有打仗。这是特朗普最让人怀念的地方。毕竟,许多政客从本质上说只为自己的观念而战,而非为国民具体的生命利益而战。仅冲着这一点,特朗普似乎才是那个最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最天真无畏展示人性的“红脖子”。而2024年引发关注的“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和“亚裔细分法案”的出台则让人匪夷所思。根据前者,不仅在美国批评以色列政府是反犹主义,甚至作为美国立国之基的《圣经》也是反犹主义;至于后者,有理由认为作为人口少数的华裔将因此面临更多“分而治之”的困扰。
不能由此判断眼睛在10年前欺骗了我。就像一个人的相貌会变,但20岁是他,50岁是他,80岁还是他。作为种族熔炉的美国,更大的纷争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有分析认为在“特等人犹太人”与“一等人欧洲白人”之间终有一场决战,就像当年的德国一样。对此我不敢妄言。印象最深的是20年前的世界全球化正酣,四处看似欣欣向荣;而20年后的人类不再掩饰各自的欲望与恐惧,从线上到线下无处不是战火硝烟。
过去的巴以冲突如今变成以色列四面开花,在数条战线上同他们眼中的“野蛮人”作战,而在内坦尼亚胡眼里法国总统马克龙也被钉上了耻辱柱,因为后者为避免事态升级主张对以色列实行武器禁运。在另一边,已经打了两年多的乌克兰战争没有任何缓和迹象。2024年9月23日泽连斯基在访问美国期间参观了宾夕法尼亚的一家兵工厂,当时的场面可以说是融洽欢快,其中一组镜头引发诸多争议,那就是在军火商的陪同下他和宾州州长等人先后在炮弹上签名。无论这些是正义的炮弹还是邪恶的炮弹,无论它们是卖给东方还是卖给西方,结果只会是将有母亲因此失去儿子,将有孩子因此失去父亲。有美国著名主持人看不下去了,直呼这些在炮弹上签字的笑面虎是“怪胎”。
世界变坏了吗?未必。大雾之中,总有些人在殊死搏斗。现在雾散了,世界只是回到了它本来的面目,有平原,有高山,还有暗不见底的深渊。几千年来,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进入所谓文明社会的人类从来没有持久地安宁过。这个“不创造,毋宁死”的物种,想方设法从地球的子宫里挖出金色宝藏,既然能用它们制作锄头与琴弦,就一定能用它们制作子弹甚至原子弹。而我们这些读书人与写书人最该庆幸的或许只是自己被命运安置在了锄头与琴弦一边。至少目前是这样。
想起那年在旧金山造访著名的城市之光书店,印象最深的是悬在内室门楣上的那句“books not bombs”。出于良善的本性,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最该要的不是你死我活的炮弹,而是众人平起平坐的书籍。然而现实却是,书店一家家墙倒屋塌而以屠杀为目的的炮弹永不够用。
美国曾经是人类文明的灯塔,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美国还是世界上获诺贝尔奖最多的国家。与此同时,它因为政治上不受约束的霸权主义,价值观上的双重标准以及经济上收割世界的美元潮汐等问题广为世人诟病,在中文世界甚至有“天下苦美久矣”的话语流传。即使是作为美国“天然盟友”的欧洲,在美国的重压下也想好好地喘一口气。
不过,纯粹的美国批评并非我的写作与思考的重点。虽然本书由观察美国大选而起,但我更在意的是事物里层的肌理。作为“新大陆”,美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人类大实验。200年间,在那里不仅发生了足够多的民主实践和乌托邦实践,更有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无尽探索。尽管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的人对美国的所作所为流露出失望之情,但不得不承认一点,罗马还是罗马。具体到美国梦,它也是一个复数,既时刻在破碎,又时刻在生长。如埃隆·马斯克引来无数艳羡目光,这个在外交上颐指气使的国家曾经也将继续承载人类的诸多梦想,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引领未来世界的走向。
问题只在于是向上还是向下,或者什么时候向上,什么时候向下。众所周知,相较于其他物种,人类不仅会做梦,还会想方设法让梦想照进现实。常言道:“梦想总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在这句话里“梦想”是个好词。然而西方还有一句谚语是“小心许愿成真”。人类的很多努力或者你追我赶无非是快马加鞭,但这快马加鞭并不意味着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谁能保证每天辛辛苦苦的努力不会是“过对了河,上错了岸”?谁又能参透未来?毕竟,我们走过的所有道路,加起来都不如人世的因果链条那般隐秘而漫长。
长久以来,我热衷于关注人类的乌托邦进程。这也是本书试图遵循的主线。一是政治乌托邦,二是科技乌托邦。前者主要是人对人的安排,最后形成所谓浩浩荡荡的民主潮流,弗朗西斯·福山甚至为民主政治喊出了“历史终结论”的呓语;后者则主要是人对物的安排,互联网、人工智能以及星链计划等都是其中耀眼的明珠。
然而这两个乌托邦在具体实践中都面临着巨大挑战。
先说政治乌托邦。再好的制度设计都要经受人性变量与环境变量的考验,这些变化不仅体现在同代人之间,还体现在不同代际之间。诸如康德所谓“两个民主国家之间不会发生战争”的和平民主论似乎只是人类的异想天开,其荒诞程度也许并不亚于“两个法学教授不会打架”。以我对人性的悲观看法,在特殊条件下别说两个民主国家可能会打仗,如果需要,仅在一个民主国家内部都有可能发生战争。这也是近年来伴随美国选举纷争经常会有新内战讨论的原因。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19世纪南北战争发生时美国已经是民主国家了。归根到底国家是人的约定,勉强统摄了不同股民意的潮流。如果从地图上看,美国像是各个州用积木搭起来的国家,它不是靠过去而是靠将来维系,这正是美国梦的本质。如果有一天看不到未来呢?而人是会撕毁和约的,约民主与约战争本质上都是决定于人性、观念、梦想的环境以及背后的力量对比等等,而不是单一的制度性囚笼。
再说科技乌托邦。回顾人类历史,科技尤其是民用科技总是以和风细雨的方式对人类生活进行一代代颠覆或者迭代。如今人们谈得最多的就是互联网与AI。互联网的负面性已经初步显现,而人类与AI的关系尚处于蜜月期,又因为囚徒困境等社会心理,对AI的危险性不可能有充分的警觉。谁都知道截至目前各类AI工具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便利。即使马斯克等人对此提出警告,也不可能阻挡数以亿计的人去打开潘多拉魔盒。
许多人天真地以为,当AI的危机降临时人类足以应付。问题是,人类可曾团结为一个整体?且不说两次世界大战荼毒生灵,即使是现在人类加诸自身的罪恶亦可谓恶贯满盈。乌克兰战争中双方都说自己是正义的,互联网上有“乌克兰必胜”的地方必有“俄罗斯必胜”。当无数人感叹加沙变成一个露天监狱和屠宰场时,内塔尼亚胡在美国国会演讲受到的却是议员们的起立欢迎。伦敦大学教授海姆·拉希德评论以色列的行为时说:“一个犹太国家97%的人都支持种族灭绝,这是人类之耻!”相同的悲哀是,以色列的敌人也抱着与此相称的灭绝观念。在博弈论中,冤冤相报是一个重要备选项,然而它更是人类久治不愈的溃疡。
年轻时曾经在报社做国际新闻,偶尔会和同事感叹巴以这一小片弹丸之地养活了世界多少记者。那时内塔尼亚胡虽然以强硬著称,但并不十分显山露水。而最经典的瞬间是克林顿张开双臂,拢着阿拉法特与拉宾这两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回想起来那才是美国作为超级大国该有的样子。和平大门正在缓慢打开,然而很快拉宾被以色列极端分子给杀了。所以我说,也许人类只有作为一个族群被灭亡时才能成为一个整体,其他时候都是分崩离析。关于这一点看看普通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政客和军火商如何精诚团结就知道了。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物种拥有比人类对人类更大的敌意。
说回科技发展,对此我并未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我只是清晰看到了政治、科技与资本的合谋,加上不时卷入其中的乌合之众,由此断定人类正在遭遇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危机。
偶尔会怀念2000年前后在欧洲时的心境,我曾经在有关欧盟的政治实验中看到人类的荣光,并因此总是乐见其成。然而这种朴素的人类情感放到国家层面则是另一回事。比如说美国并不需要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欧洲。没有国家,只有人性。众所周知,人世间最古老的“政治智慧”莫过于分而治之,而这也是人类分崩离析的根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