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是福建长乐人。从初中毕业，就没有再继续上学了。
他家里有哥哥和姐姐，哥哥在一个搞运输的公司做事，给小东也谋了一个职位，月薪一千八百元。小东做调度，只要每天给车子排排班，偶尔接送一下老板，就没有别的事了。小东既不看报，也不读书，但他也不愿意和混社会的一起打架吸毒。
那是一九九七年，全中国的人都被香港回归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但对于前途，小东仍觉茫然，这个工作虽然可以做下去，一千八百元的工资居然要拿十年不变。十年对于十几岁的少年，简直像一生一样漫长。
长乐靠海，自古就有到国外打拼的传统。这个自古，少说也有上百年了。中国人开始往海外发展，始于明朝末年。到十九世纪末，有大量的华人被卖猪仔到美国当劳工。孙中山的哥哥，当年就是做猪仔生意的。福建人，则主要是靠偷渡。
哥哥姐姐生活都稳定，小东也不愁衣食。但十几岁的少年，空有一身气力，不上学要做什么用呢？仅仅是开开车，喝茶，聊天，耗不掉他每天过剩的精力。小东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去。
他的街坊四邻，成群的人都在往国外跑。小东有很多亲戚已经移民到了澳洲，用香港人的说法，早已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他爷爷十几岁的时候做水手出海，到过十三个国家，喜欢就住上一阵，终于赚了一些钱回到中国。
小东姑姑全家都在澳洲，姑姑家的表姐在美国。尽管踏上美国土地是最难的事，但因为美国抓到偷渡的很少遣返，小东决定到美国去。因为付了很多钱偷渡，如果很快就被送回来，钱还没有还完的话，就太不值得了。
福建当地有很多蛇头，与已经在国外的福建人勾结。小东也找了蛇头，双方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保人，确认他到达美国以后，蛇头可以拿到小东家人从中国付的四万多美元。
小东只准备了很少的东西，踏上了漫漫偷渡之路。
第一站从福建坐飞机到了香港。九七的香港，已经逐步褪去女皇的荣光，小东呆了三天，被送到下一站柬埔寨。
小东很快就在柬埔寨出了麻烦，蛇头没有联络好下一站的接应，同行的四个人只能等着。小东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跑遍了周围的国家，泰国，越南，马来西亚，印尼，缅甸，只有菲律宾和新加坡没有去。为了在他的中国护照上多几个其他国家的出入境章，见到美国边境官员的时候，更容易说一点。
小东在柬埔寨呆了将近一年，为了等着离开的文书。他有老乡在柬埔寨，娶了当地的女人，可以照顾小东他们的饮食起居。这时候的美国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东南亚转过一大圈之后，小东不得不去泰国想办法。很快又出事了，他和另外三个人在旅馆里被警察抓走了。警察说他们是偷渡的，小东辩解说他没有偷渡，他有合法签证进来。可泰国警察不管，先把他们抓起来，让他们给蛇头打电话来赎人。
他们没有在监狱中遭到虐待和酷刑，监狱除了美人计其他都好吃好喝提供。他们要的，是小东提供蛇头的联络方式，抓到蛇头。
四人中只有小东有蛇头的电话，但是他没有招供，而是打电话回去福建，告诉家里人他们被抓了。家人心领神会，找蛇头解决。蛇头没有自己出面就搞定了，他如果被抓到，小东就更出不去了。
小东在监狱里住了很长时间，省了蛇头一大笔金钱。最后，终于警察放了人，小东得以去了古巴。因为中国人去古巴不需要签证。他甚至还去了墨西哥，在沙漠中行走了很多天。
离美国越来越近了，但还是进不去。小东就从古巴往南，从海上去了盛产石油的委内瑞拉。他甚至又去了邻国的圭亚那，苏里南，最终又回到委内瑞拉。
终于，蛇头用钱搞定最后一步，小东被一位委内瑞拉的将军，开车送到机场，威风凛凛地上了飞机，没有任何人拦阻，也没有任何关卡检查。就像抗战期间，唐生明护送周恩来离开白区那样。
小东坐在飞机上，到了迈阿密。
一下飞机，小东就直接进监狱了，因为他没有签证。
如今他已经坐了两次牢了。虽然他在监狱里的生活还是很好，因为偷偷带了钱进去，可以买一些东西。中国人在监狱里也不是很受欺负。住了两个星期，小东被律师接了出来，才算是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小东这一路都是坐的飞机，还有人偷渡，是坐船的。有的人买通了海员，海员便把偷渡的人藏在集装箱里，所有的人都在这个箱子里，横渡太平洋。海员会给偷渡的人提供一些食物，但那些在闷罐货柜里的男男女女，有的会捱不过船上的日日夜夜。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着到彼岸的。
曾经有一个荷兰的海关人员，在打开货柜的时候，看到上百具的尸体，以至于需要立刻去做心理治疗，平复创伤。
有些丈夫，想象那一船凶狠陌生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你如果坐船来，我就不去接你了，我就不要你了。
而货船上的人，到了美国邻海，就要跳到海里，换乘小船靠岸。这期间生死由命。估计偷渡的人，不会游泳是不行的。
别的人偷渡到美国，最快只要三天，小东踏上这片土地，辗转了数不清的地方，用了两年。
他到了波士顿，找到他的表姐，安顿下来，马上就出去做工。最初做装修，只要老板喜欢，每天可以赚八十美元。
小东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那是一九九九年。如今，小东已经在美国住了快二十年。如果他可以活一百岁，偷渡这两年，占了他人生最美好的百分之二。虽说人生的三分之一都在睡觉，但百分之二用在偷渡的路上，仍然让人惋惜。小东认为实现理想，受点苦也是值得的，毕竟他留在中国，一切很难说会是什么样。
不过，也许好与不好，都不太有关系，都已经过去了。往好处想，一般人很难有坐牢的体验。。。不不不，还是不要有这种体验的好。
在小东到美国五年以后，福建人就很少偷渡的了。中国的发展日新月异，福建人也找到了更多赚钱的办法。他们想出来旅行的时候，给签证官一百万元的担保，个个都能够顺利拿到签证。
大多数他们到了美国，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国内的钱好赚，就回去了。
偷渡，大概已经变成历史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