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1938年作品
译书如作苦役,感谢于杰兄秉烛枯坐之功,张嘉璈先生大作《通胀螺旋
——1939-1949
中国货币经济全面崩溃的十年》付梓,一解近现代中国财政货币史爱好者的甘霖之盼。
抗战前后的国民政府,处境之艰难,局面之凶险,张嘉璈先生从财政和货币的角度做了专业且克制的全面解读。史料极其丰富,抗战前后中国财政、金融、经济数据之完整,同主题研究著作,未见望其项背者。张嘉璈先生任职央行行长并担任过中国银行总经理、国民政府铁道部部长、交通部长以及战后接收东北等特殊经历,更为其研究增添了厚重意味。
抗战前后的国民政府,究竟艰难到什么程度?
七七事变之前,国内军阀割据境内外反动势力林立暂且不表,自
1911
年共和制建立至
1937
年抗战全面爆发,中国中央政府的财政预算年年都是赤字。中央财政收入普遍被地方势力截留。内忧外患,军费负担无削减之可能。民国政府继承了清政府的巨额债务,
1934
年,未清偿债务折合
27
亿国币,占当年中央财政收入的
435%
。
抗战全面年爆发之后,仅一年多的时间,日军就占领了中国
1/3
的国土,全部贸易港口和上海、广州、南京、杭州、北平等东部大型城市,意味着国民政府丧失了
40%
的农业产出以及
92%
的战前工业产能。举国抗敌,政府军事支出只可增不可减。积贫积弱的社会体系,残缺的低水平农业经济,印钞对抗工业强国成为本能,而货币体系无以为继,不需要太久。
通胀失控,财政巨额赤字,
1941
年,国民政府被迫恢复了已于
1436
年(明正统元年)终止的古老的实物地租。政府向农民增借田赋,维系了战时体系的基本生存,但抗战后内战再起,田赋没及时调整,导致国民政府在农民阶层彻底失去威望。
毛泽东概括二十世纪的中国:一穷二白。蒋公俭素到不饮酒不饮茶,但喝白水。疲弱的中国所面临的危机和压力,可见一般。个中凄苦,热衷陈年茅台和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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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今人想是无从体会。
以弱对强,破败不堪的财政和货币系统走向崩溃,牺牲
2100
万军民,几乎是难以避免的沉重代价。抗战十余年,国民政府中枢未散,坚持到底,熬得惨胜,堪称奇迹。
多年前,拜谒一处抗战墓园,见被损毁的国军将士碑冢,曾想:牺牲无从避免,牺牲被后人无视,牺牲的意义何在?
较张嘉璈先生年少的历史学者黄仁宇先生,抗战时还是中国远征军的下级军官,他回顾半生的颠沛流离,如此总结:中国近现代变局之巨,创建现代国家之艰难,超过了一人一生的经验和想象。
研究国民政府的财政和货币困局,实为研究现代国家建设之困局。或说,抗战前后的国民政府,未曾有机会建设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
现代国家
”
。
张嘉璈先生归纳国民政府
“
没有合理的财政支出模式;公平的税收制度和国债融资能力
”
。战时的经济体量、质量和增速更是弱寡。
“
现代国家
”
之根本要素,全是空白。个人自由,公民责任,价值认同,对那时的中华民国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运行良好的全民教育及社会动员体系,完善的商品经济及产权登记,宪制司法,基本的交通能源等工业和军事基础设施,开明的选举及行政体系,以上所需之观念,制度,人才,抗战前后的国民政府,统统不具备。
改旗易帜多年,名曰亚洲第一共和国;强敌来犯,号称一致对外。可仔细想:没了皇帝,是不是就没了独裁专制?罚没地主豪商,是否换来了农工富裕和社会公平?一套天下为公的建国方略(时髦说辞是
“
宏图已经绘就,关键在于落实
”
?),是否足够贴近现实,有乂邦家?主和的老汪,主逃的老李,主战的老蒋,政见冲突时,如何定义谁的主张应该优先成为国策?谁的实力需要保全?谁的地盘必须玉碎?政治权力的来源是什么?外援和军火如何配给?这些问题,抗战前后的国民政府没有足够的时间,也缺乏基本的应对能力。回答得不好,亦不属意料之外。
“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
至于后来者回答得如何,勤劳智慧的数十亿人众置身其中,相信自有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