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写于 2005 年 10 月 7 日的
公开信。
因
2 月 6 日惊闻李敖先生罹患脑瘤,故
文茜老师
将之在此发出,将自己当时的心情分享给大家。
这算一封仰慕型的情书吗
?
我认识李敖大哥 26 年,
我并不记得
最初我们是怎么见面的,只知道没有一次谈话后,我不是开心地回家的。
写一封公开信给熟识 26 年的朋友,并不寻常,通常它是封寄不出去的情书,或无法言语已成陌生人的昔日知己。
我和李敖大哥从无男女之情,对李大哥而言,我太肥、太老、太不秀气、还太聪明;李大哥对我而言……
以上省略不语,因
为某些秘密不能穿破,尤其是英雄的秘密。
李敖是个活得没有谎言的人,这使和他打交道的人颇不自在,但也使得我遇见他时,总习惯逗趣地讲话,不习惯捧他。李敖捧自己,已非猖狂,而是艺术:
他自讼起来,旁人若插个两句,不只捧得不够高明,还有点像澎恰恰
(台湾艺人)
跑入达芬奇的古油画,蒙娜丽莎都笑不出来了。
我生性叛逆,崇拜一个人往往不肯承认,常常还给他倒嗓,这一点我的母亲最了解我,我的妈妈常说:「她说爱的都不是真的,不爱才是真的。」
李敖在北京演讲时,我就想写这么一篇文章给他,当时那么多人给他掌声,或给他嘘声,我却只能激动且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个天才一直被埋没了,整整 70 年。从「五四运动」之后,再也没有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中国知识分子,拥有和李敖一样的影响力。
可是他一直被埋没了,一直等到 70 岁,人书俱老,这位天才才在奇特的两岸氛围下,站上了没有人可以否认的历史舞台。
李敖常说不需要时代来肯定自己,因为他本身就代表着时代,时代根本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何需盲从者肯定?
这是「李式
」的
顶天立地,看起来气魄很大,我却觉得很苍凉。菁英上流社会总流行互相吹捧,讲求人脉,遮掩不可告人的物质或权位秘密——
李敖的反伪善,使他真正的价值长期被低估了
。
李敖赚钱是摆明的,他不做臭老九,不过苦日子——坐牢可以,但穷不行。因为李敖看透了钱是如何消磨一个人的灵魂与志趣的,所以他不让权力掌握他,也不让钱支使他。他赚钱的方法奇特,告人、谈判、照相、逼出钱来,年轻时甚至还和美军顾问团与影剧名人「勾结」,合法卖二手冷气。
他这种反伪善、赤裸裸的干法,当然激怒了伪善的社会与时代。
他大刀狂舞,每个人都怕。说穿了,他有什么武器?一只笔、一个不低头的灵魂、一对看穿人性的眼睛、没啥用处的「小李飞刀」,还有无人可及的聪明才华。他做得到的,除了才华之外,本来人人都做得到。但是
看得人愈多,我们愈知道人与人若要分高下,不在财富地位,就在一股气。
如今
李敖在北京成了传奇,作为一位他长期的朋友,我必须说这是迟来的,而且是绝响:
再也没有第二个李敖,正如再有没有第二个蔡元培了。
直至经过一个星期的尘埃落定,我才下笔写了这么一篇感伤的文章。在北京大学那场「世纪性的演说」的结语里,
北大学生问李敖何时再归来,他则自比骑着白马离去的人,他告诉北京,此去已是永别了。
许多人斤斤计较他这场如何「杀了
」北京的
面子,下一场如何
「
半杀半哄
」
,最后一场又如何语重心长。我认为这些都只是细节,只是一场历史经典剧中的布景台词,真正重要的还是舞台场景上那一位无可取代的主角。谁能超越?谁能接替?再也没有,再也不能了。
李敖的精彩之处,不只在他的学问功力,而是那股气。由于欠缺那股气,近百年的知识分子全完了,只剩李敖一个。
李敖在中国大陆那股旋风,正是把那股气给唤来,唤回古老曾存在于北京的记忆。
这是我和李敖的谈话,或者听他说话快乐的原因。人生下来,表面上看似「牵绊」太多,其实说穿了就是面具太多。
他的快意恩仇,使他即使跛着脚、拄着拐杖,意志都展翅如鹰。
李敖回来后,我看着他的「老脸蛋」一直问他会不会太累,身体好不好。他得意地炫耀未来时光无限好,海南岛已有商人送他一栋别墅。我看着他一路戏弄立法院,宣告王世坚管死人,教谢长廷划清界线,勒令无能的御使「审计长」下台……
唉!什么时候我们才会真正珍惜李敖,真像他所预言,必得等到他离去的那一天吗?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