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降,如果说有哪些知识人被谈及最多,鲁迅和胡适肯定会在其中吧。关于他们的文章/书籍很多,两者对比的也不少,但往往都是厚此薄彼,互相不对付。即使是主页菌的朋友里,随便也能找出不少。猜想,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可能分分钟都能吵起来。
偶然看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老师这篇讨论鲁迅和胡适的演讲文章,在这样短的篇幅里,客观而清晰地从时代背景以及两人不同的学术背景、思想进路来分析、比较两位的殊同,并将两者平等看待,看后很受启发,分享给各位。
鲁迅为什么远离胡适?
文 | 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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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胡适在中国大陆是很热的人物。可惜两人的遗产被划在不同营垒里,左派视鲁夫子为精神的先驱,自由主义则认为他们在沿着胡适之路寻找未来。这其实是单值思维之见。鲁迅与胡适的关系,不像人们形容的那么可怕。细细分析,他们确有不少交叉的地方。了解了他们的相似处,才知道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
在新文化运动初期,鲁迅与胡适的许多观点惊人地相似。比如对白话文的态度,对儒学的理解,对人道主义艺术的思考,都有逻辑的相似性。胡适的《尝试集》,鲁迅的《呐喊》《彷徨》,都是开创新风之作,且白话文的使用都颇为自如,与旧的士大夫的遗产颇为隔膜了。在他们之后,文学与学术,都与晚清学人有了界限,剔去了陈腐的东西,融入了西洋的鲜活的思想。此后中国文学有了新的元素,新文学以不可阻挡之势前行着。就贡献而言,他们都是彪炳史册的人物。
鲁迅和胡适
鲁迅留学日本,读了尼采之书,且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诸人影响,思想有两种对立的元素并存。一是人道的思想,科学的理念。这些是讲究确切性、绝对性的。其立人的理念就在这个层面上建立起来的。但另一方面,尼采、克尔恺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统,使他的认识论带有了非确切性、反本质主义的色调。
这主要反映在文学文本的深层结构中。新文化运动初期,在与保守群落论战的时候,鲁迅与胡适站在一起,用的也是绝对化的话语方式。进化论、改革的思路,都是一种本质主义思想的外化。新文学的建立,没有这样的意识是不行的。在这方面,胡适的基本理论框架和理性模型,颇为完整,也最有特色。说他是领军人物,确实实至名归。
鲁迅(后排左)在仙台医科学校留学期间和朋友的黑白照合影。照片中鲁迅的胡子为房东之后用墨添上。
如果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和复杂的社会环境,他们的差异可能只在审美的层面上。后来的情况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鲁迅与胡适渐行渐远,为文化群落的分裂各助其力,无意中改变了历史的地图。
众所周知,鲁迅是章太炎的学生,章门弟子,多有狂士之风。在学问上,有六朝的味道,方法上则延续了清人的朴学传统。就是说,在学理上求精求深之余,趣味上有反士大夫的痕迹。章太炎写文章,词语不同于常人,陌生化的表达里蕴含着反流行的思想。他们多为文章家。文章家,旧式的以桐城派为主,把思维变窄了。
章太炎
章门弟子是反桐城派的,往往走险境,不想在旧路徘徊。或者说,文章之道在另一个层面上,没有重复以往的滥调。在审美上,喜欢李贺、李商隐一类的人物。可是胡适中规中矩,他虽然也远离桐城旧气,但在气韵上除了一泓清水的陈述外,跌宕起伏之音寥寥,章门弟子就看不上他了,以为缺少味道。而学术又不同佛学、禅宗等等,私下有些讥语。门户的事情,和真理可能很远,我们且不说它。
看鲁迅和胡适在《新青年》《语丝》上发表的文章,格局与气象之别是明显的。一个不太正经,一个过于正经。《狂人日记》把时空颠倒成混沌无序之所,灰暗的背景里流出的却是最本真的东西。而胡适的《婚姻大事》《差不多先生传》,系正面的透视,理性清晰得似线条,繁而不乱。前者像天外来客,系超人方有的文本;后者则是儒者之声,乃万变不离其宗的思想者的独白。
《新青年》杂志
胡适作品背后有自己的启蒙理念。作为一个文化的审视者,他对审视者自身是不太怀疑的,因为觉得自己找到了人间的方向感。但鲁迅以为,自己是一个黑暗里的人,还没有看见未来之路。即便后来同情苏联,迷惘的意识照例挥之不去。就是说,对待自己是苛刻的。他瞧不起那个时期的学者、作家,认为他们没有清算自己的污浊的精神余绪,把自我的有限性里包含的问题遮掩了。从欧美留学回来的人,多有这样的问题,鲁迅将那些人的绅士气与士大夫气的东西是同样对待的。
《新青年》同人对彼此的审美差异还是能够理解、包容的。但他们后来的分歧与政治因素的出现有关。鲁迅疏远胡适重要的原因,是在知识分子角色的理解上有很大不同。前者要远离利害,那结果是不与权力者合作。
后者则认为,要建立民主、自由制度,空而论道殊为可笑,不妨加入政府或帮助政府做事,所谓“好政府主义”的主张就是这样来的。鲁迅讥笑胡适与政府的暧昧关系,自有其道理。但社会进化也少不了胡适这类人。好在胡适还能进退自由,基本保持了人格的独立。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只是择术不同罢了。
胡适和蒋介石
胡适对自己的学术要求和做人要求都很高,不仅有西方的标准,清代乾嘉学派的套路也有。许多人以现代孔夫子来喻之,多少有一点道理。我们在他文本里感受到儒家中正之道,趣味里是古中国最为核心的东西。鲁迅面对己身则有拷问的意味,不断审视内心,并渴望旧我的消失。他认为自己有两种东西是不好的:一是旧文人气,士大夫的遗风残存在躯体里。这弊端在于留恋某些自我的东西,易出现以我为中心的自欺;二是受西方个人主义影响,黑暗的体验无法排除。
他很想消除这些痼疾,却不得其法,于是有大的悲凉袭来,有挥之不去的苦楚。所以,与其说他面对的是社会问题,不如说是在直视自己的问题。胡适没有这种自虐式的审视,心绪易在理性的安慰里平复。鲁迅对己严,无意中对人易见苛刻,他对胡适不改其道的怡然自乐,有误读也有中肯的评价。怡然自乐,就可能自恋,因此鲁迅对于胡适记日记的卖弄、做学术领袖的专心致志都不以为然。
胡适大胆的怀疑,小心的求证,乃科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未尝不是如此。但鲁迅神往的是精神的自我历险,希望在不规则之旅中抵达精神的高地。这就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恺郭尔相遇了。这个存在哲学的话题,胡适几乎一无所知,或者说不感兴趣。在作家中,胡适喜欢白居易、易卜生、托尔斯泰,因为这些人是确切性的、一看即明的存在,世界也在一个能够掌控的图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