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念萱

他喜欢在敦南诚品二楼附属咖啡馆小坐，像个路人甲，固定在角落里，看人来人往，观察人也约朋友在此谈事情。我不认识他，却见他跟我礼貌且热络地打招呼而错愕，仿佛见到邻居，只因为我旁边站了他认识的朋友。这是第二家诚品，不得已被迫迁移，当年引起不小叹息，他却云淡风轻。店员说：那是吴先生固定的位置，他经常随手抓起一本书，静静地在人人都会经过的小桌旁阅读。

他有先天性心脏病，1988年动过开胸大手术，1989年3月创办诚品书店。只要住在台北，几乎没有人没去过这位于仁爱路圆环边的书店，虽然里面只卖艺术与建筑类书籍，就像纽约的漂亮书店，分众清楚而让整体空间显得贵气十足，仿若走进了英国剑桥国王书院的图书馆。许多人没事便进去走两圈，即便根本没有自己要的书，太专业，却专业得异常吸引人，让人忍不住拿起来翻两下，然后不小心便买回家了。

我们问吴先生怎舍得用这么奢侈的建材，书店分明是利润非常薄的生意，很少有人花费如此昂贵的装修，他说：值得！然而这么漂亮的书店，仍然说拆便拆了。

吴清友先生的创举，连续赔钱15年的书店，被许多人笑话，让更多的人敬佩。只要经过仁爱敦南这条往来市府与“总统府”的大道，你一定无法不往诚品的方向看一眼。一家座落市中心昂贵区域的专业书店，成为台北的地标。

▲仁爱路圆环的第一家诚品书店

进进出出诚品的第一印象，员工气质佳服务好，没有找不到的书，只要说得出作者或书名，甚至描述内容，也能让店员猜出你要的书，店里没有，还能帮忙订购，即使是海外的书籍。这样的服务，让我一度以为时代进步，所有的书店都能做得到，却在广州方所碰壁时，回想起诚品多年来的员工训练，竟是如此专业。

我有许多朋友都是诚品资深员工，甚至任职超过20年，也有进出多回的资深干部，进诚品离开诚品再进诚品，都是为了理想。能在诚品工作，若非名校图书馆系毕业，就是自带文青特质，能把世界文学作品如数家珍，横跨音乐、美术、电影、艺术乃至哲学。也因此，吸引更多的理想型文青加入，仿佛只要能进诚品工作，便成为文化的一部份。没毕业就进诚品服务至今的周钰庭告诉我，当初毛遂自荐进诚品，做的是站柜台的钟点工，好不容易转正，更不愿意离开：“我在诚品学到许多丰富的知识与人生经验，海外拓展商品的机会，让我开阔了视野。”她描述自己唯一的工作资历，仿若带着人生的奖章。在职求学，不但被允许还得到公司补助，即便是自己的需求。这一点，对周钰庭来说，既意外又不意外。

第一家诚品赔钱，赚到了认同与企业家们不求回报的资金，以及多种行业的经营管理整合投入。

搬家后的诚品，附设咖啡馆，有了时髦的商品，以及当代艺术展览场所，还有视听教室。刚开始，许多人不适应，书店里面为何有这么多的商业空间，商品买卖似乎造成了违和感。后来发现，这些商品经过精挑细选，虽同样有衣饰、食品与生活用品，却有别于一般百货公司，新鲜品牌矗立，主打台湾自创设计师，引进海外独树一格有个人特质的品牌，不用奢华名牌，却做出了名牌效应，大量刺激了购买欲望。

逛书店买生活用品，成为中产阶级的日常。这是诚品走出经营困境，开始迈向有品牌有营收的美好世纪。消费，可以变成一种生活的品味，从诚品开始。吴清友先生说：“没有商业，诚品不能活；没有文化，诚品不想活。”书店不赚钱，但没有书店的商场，根本不值得经营。

1999年诚品宣告24小时营业，众人哗然，谁会三更半夜跑去书店买书？这个噱头能持续多久？如今将近20年，诚品书店的夜晚比白天还热闹，而招引了许多小设计师在书店外人行道摆摊，甚至夜间街头表演。有人状告吴先生，他说：这样不是更好？大家一起来热闹。

▲深夜的诚品书店

我很荣幸，在大块文化滞留一年的书稿，落在了诚品旗舰店首席店长罗玫玲手上，编辑第一本全彩印刷《不丹，深呼吸》期间，让我深刻体会，一本书的灵魂，有一半是编辑赋予的。后来多次受访，我都忍不住提到罗玫玲编辑书籍的巧手慧心，让我由衷感激，同时感受出诚品的企业文化，来自于老板以及他选择一起打天下的同仁。

我即将出版的新书《小红》总编辑韩秀玫在脸书上说：“谢谢你带来光，带来典范，以及美好无限可能。一路好走！”我深信，所有从事出版文化事业的人，都想说同样的话。

18日深夜突闻噩耗，吴清友先生心脏病复发骤逝，还有三个月才届满68岁，倒在工作台上，也许是战士的福气，却是所有文化工作者的损失。这是一个失去阅读的时代，他却坚守着阅读的空间与市场，他说：“人，生不由你，死不由你，但生死之间总得做点什么。”

他曾经进出鬼门关，领悟赚钱之外还需要一点什么，赫尔曼·黑塞说：“大自然是上天最伟大的创作，而人类最伟大的创作，尽在书本当中。”于是，他打造了一座全台湾最美丽的书店，然后又复制了许多家，并培养出众多优秀而学识丰厚的员工。即便已离职，诚品像个职场勋章，永远闪烁着光芒，如吴先生所愿，此生留给世界引以为傲的礼物。

多年前，我默默无闻地出版了《寻找上师》，没有任何宣传，诚品采购拿到样书，直接追加第二刷，慧眼独具地，让这本书出版至今将近20年仍在书店找得到。这是我对诚品的感谢，同样，无数老作家与新作家，无人不以自己的作品出现在诚品书架上为荣。

诚品今夜重申，将延续吴先生的精神，一切照旧。诚品文化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份，他做到了，更无法轻易被遗忘。

题图为诚品书店创办人吴清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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