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期,妙莲寺的住持深夜圆寂,入殓师在为他入殓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住持本打算烧毁的遗书。
几张被揉皱的纸里,记载了住持和一位叫「芸子」的艺伎的往事,埋藏着他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本文选取内容正是住持遗书中的片段:他追随芸子到达歌舞伎剧场,却被一出《杨贵妃》迷得神魂颠倒,再回过神来时,芸子已经不知踪迹……
//
祇园春宵
作者:雲隱
第七届豆瓣阅读中篇征文大赛
文艺组首奖
作品
南座是京都最著名的歌舞伎剧场,我追随着芸子,正要踏进南座的大门时,被拦了下来。我这才醒悟过来,我没有票,于是我就站在门前的广场上,等散场时再见到她。
第一幕结束后,一位老人在幕间休息时走出剧院,朝我走来。或许是他在刚入场的时候就见到我了,于是他问我为什么一直等在外面。我无言以对。他却以为我是在偷听剧场内传出的乐声,因而笑道,歌舞伎不是靠听就能领略得了,譬如万川菊之助的舞踊,真是令人忘记了音乐声呢。他说着,邀请我一同去看。见我不理会,他解释说自己过去常常和妻子一同来看歌舞伎,妻子是万川菊之助的追随者,因而在《杨玉环》首演的时候,自己买了两张票,带着妻子的牌位过来。我为了接近芸子,就和他一同进了剧场,坐在了属于他妻子亡灵的位置上。
在剧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芸子。
她坐在前排,领子翻得很低,露出了修长美丽的脖颈和一部分后背。脖子因为涂了白粉,令人联想起天鹅的姿态。白粉一直涂到背部,却留出三条竖直的条纹,裸露出原本的肌肤。那里是艺伎美的核心,像是金刚石的断面,闪着彩虹。而那里,就在脖子的中央,裸露的皮肤和盘起的头发之间,有一颗黑痣。
那位老人一直在跟我讲话,恍惚间我以为他妻子回魂到了我的身上。
他说这出戏移植自能乐,所以需要用欣赏夜半梅花静悄悄开放的心境来看。
我从未看过歌舞伎,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芸子的脖子。
灯光暗了下来,传来三味线的伴奏,第二幕开场了。舞台上除了画在屏风上的远山,和一棵足以乱真的松树之外,空无一物。歌声响起,令我联想到站在海滨的礁石上,对着远去的孤帆唱起送别之歌的景象。
玉楼开宴月阑干,
携手向花间。
莫忘玉颜空死处,
马嵬泥土中。
几个人从缓缓登上舞台,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宛若一轮黯淡的落日。这是唐明皇带着杨贵妃出逃的场景。乐声越来越哀婉,就像是台上人的脚步,直到完全停了下来。
长安烟波如幻梦,
唯见尘雾濛。
六军不发起喧哗,
君王寄悲鸣。
唱出这一段时,万川菊之助终于走上台前。摇曳的身姿带着如歌声般清冷的意境,如飘散的樱花般一步步走向马嵬的泥沼。
他身上有着比女性更纯粹的柔美,溢出难以言表的雾气,将幽冥的世界带到我的面前。像是有一尺如水般清凉的丝绸,盖在了我剃光头发的头顶,凉意一丝丝从我的头皮上毫无阻碍的渗进来。
那是将要毁灭之前的美,是樱花瓣落在水面上的刹那一般美的顶峰。
万川菊之助饰演的杨贵妃被周围的兵士捆绑起来,绳索就像是玉净瓶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后,瓶身上的裂隙。他的脖子上被缠上了白绫,瀑布似的秀发杂乱地盖在白得耀眼的脸上。我看着万川菊之助的脸,仿佛正透过秋日萧条的枝丫,仰视明媚的太阳。
死去的杨贵妃躺在舞台中央,在我眼中,那不是万川菊之助的身体,而是我打碎的玉净瓶,或者是发疯了的千羽子。我浑身颤抖,美又一次在我眼前消逝了。难道说天平又朝着丑恶的方向倾斜了吗?我又想起芸子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或者在死亡之前,就沦落到千羽子如今的境地。
美若是不能留存世间,一定是因为这个世界并非是美的归宿。
一想到这,我对现实的世界感到一阵厌恶。
台上众人散尽,唯有万川菊之助作为杨贵妃的尸体躺在上面。忽然,他站起来了,犹如破土而出的嫩芽,从舞台中生长出来似的。他左顾右盼,舞台仿佛成了冥界,他的身体愈发纤巧,一步步朝着观众走来,上了花道。花道连着舞台,穿过观众席,一直通往剧院的后端。
万川菊之助行走在花道上,从观众中间缓缓走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迷茫复杂的神色,就像是和自己生活过的异乡道别。而舞台上,却依旧躺着他的尸体。
这么说,走在花道上的,是他的美,而他的肉身则被留在了这个世间。
美原来真的不属于俗世啊。
万川菊之助的步伐,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小鹿,一开始是茫然无措的样子,后面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走得更坚定。身上的衣襟不再颤动,头上的珠翠也似静止了,美成了定格。
我明白了,
死亡并不是美的尽头,而是将美从肉体中提炼出来的过程。
记忆也能将美定格,却只是虚幻。美并不是俗世的大海上泛起的泡沫,而是天空中洒下细雨,终究会被朝阳蒸干变成云回到天上。我为千羽子没有在最美的时候死去而感到难过。
三生渺渺浮华梦,
何必再相逢。
逝水东流去无踪,
且住蓬莱宫。
万川菊之助以一种放慢了的飞鸟滑过水面的姿态,走到花道尽头。他缓缓转过身,朝着现世露出最后的一瞥。他到底留恋这个世界吗?不等我解读出他眼神中复杂的意蕴,灯光一闪,他就消失了,或者说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完全属于美的世界。
那不过是舞台的机关,但我当时却真以为万川菊之助离开了人间。许久之后,观众才回过神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被他的美折服了,心中久久不平。
当我回过头来,却发现芸子不知何时已经退场了。
我急匆匆地跑出剧院,却不见芸子的踪影。夜色里华灯璀璨,祇园内宛若白昼。连片的屋顶好似一大片倒扣着的书叠在一起。耳边传来三味线和欢歌笑语,我心中一片空旷。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花见小路上,到了贺茂川边。河水潺潺,倒映着两边的灯影烛光,两排樱花树沿河而栽,繁花压低了枝条,探到水面上。一条小桥横跨两岸,上面站着芸子和她的恩客。
我躲进树影,一步步靠近那座小桥,来到贺茂川边的堤岸上。为了更接近芸子,我下到河水中,挽起裤腿,蹚水躲到了桥下。
芸子的声音如清泉一般飘到我耳边,她正和与自己一同看歌舞伎的武士交谈。
从她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他叫尾田哲也,是江户幕府德川家庆大将的幕僚。芸子请他多保重自己,切莫像当年在池田屋那样陷入令人担忧的危险境地。芸子的关心让尾田陷入了沉醉,因而说出了最近的动向,他说下一步将会突袭位于六条院附近的松平茶屋,要将维新派一网打尽。
芸子轻轻打断他,尾田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计划,还夸赞芸子原来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舞技要求严格,也善于察觉他人的过失啊。芸子轻声笑了,随即和他道别。尾田走后,芸子却在桥上来回踱步。
不多时,只听另一个人跑到桥上,叫着芸子的名字,听声音是一位年轻的男人。芸子的声音忽然明亮了起来,不似先前只是出于艺伎的修养和礼貌。
芸子匆忙地将刚才尾田的话,转述给了他,叮嘱他一定要尽快从松平茶屋离开。男子听后显然十分感激。芸子又问起他的腿伤,男子说早就已经好了。芸子又叮嘱他要时常换药。这时两人都沉默了,半晌之后,芸子哭着求他代为照料一个人。又是片刻沉默,大概男子是同意了吧。我记得芸子最后的话,是问他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得到的回答是,等到王政复古、幕府倒台的那天。
男子的脚步渐渐远去,芸子在桥上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看贺茂川的夜景。过了一会儿,芸子就朝祇园的方向往桥下走去。
她的脚步就像是一粒珍珠落在鼓面上,弹起又落下,越来越细微,渐渐远去。
我正要上岸,却听得有人下了河堤,朝我走来。我急忙躲回桥下,借着水光,看到岸边站着的竟然是芸子,她也来河边赏樱了吗?
本文选自
豆瓣阅读作者
雲隱
的小说
《祇园春宵》
↓ 扫描下方二维码即可
免费阅读
本书 ↓
祇园春宵
文艺
首
奖
作者:雲隱
明治时代的日本京都,祇园里的花魁,丧仪馆的入殓师,妙莲寺的住持,以及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