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妈咪王夫人，为了防止青春期的儿子被府里的丫环勾引坏，先后把经她老花眼鉴定过的几个“小娼妇”赶出了贾府。这其中就包括王夫人屋里的金钏和贾宝玉屋里的晴雯。
金钏与晴雯被踢出贾府群后，最大的问题不是抢不到红包了，而是自己的名声被毁了。
在古代，女子的名声被毁，等于在人生路上翻了车。
无法面对“小娼妇”这个罪名的金钏选择背对它，但还是背负不了随之而来的压力，终究跳了井；
而晴雯顶着同样的罪名，悲愤中加重了病情，最终含冤而死。
可以说，被赶出贾府，间接导致了她俩的死亡。
但她们同样是死，却引起了王夫人不同的反应。
金钏死后，王夫人在“
房内坐着垂泪
”，左手挂着佛珠，右手虔诚地划了个十字，自责道：“
岂不是我的罪过
”，
之后她赏了金钏的娘五十两银子和几件蒂芙尼的首饰。
这还没完，她又问人要了两套限量版的新衣来装裹金钏；这还还没完，她接着吩咐几众僧人念经超度金钏；这还还还没完，她更是让金钏的妹妹玉钏从此领双份工资。
做完这些，王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仍然有点痛。
而晴雯死后，王夫人却摆出一张7.9寸的冷漠脸，赏了晴雯哥嫂区区十两银子后，就不耐烦地命令他们把晴雯的尸体“
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
！
”
真是哑巴听了会沉默，晴雯听了会诈尸。
为什么王夫人对她们的态度差别这么大？
显然，是因为王夫人对金钏之死抱有愧疚之心，对晴雯却丝毫没有。
这就奇了个皮皮虾怪了，都是自己间接害死的，对方都是一样的身份，为什么态度差这么多？
我们来回顾下这两个人被赶出去的具体过程。
先说金钏。
有一天，贾宝玉调戏正在服侍王夫人睡午觉的金钏：“
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不理。
贾宝玉继续硬撩，然后金钏才回嘴说：“
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意思是自己早晚是宝玉的人，并暗示隔壁贾环和彩云有暧昧。
没想到王夫人并没有睡着，她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照金钏脸上就来一发如来神掌，指着骂道：
“
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
金钏因为说了两句稍微有点轻佻的玩笑话，被王夫人赶走了。
再说晴雯。
当时，王夫人因为绣春囊事件要整顿一下大观园的歪风邪气，抓几个“骚蹄子”典型。
王善保家的向来不爽晴雯，于是趁机提名晴雯：
“
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
经王善保家的温馨提示，王夫人记忆中晴雯的“骚样”马上VR重现在眼前。王夫人拥有惊人的联想力，她“一看到白胳膊就能想到全裸体”，一想到晴雯这么“骚”，就知道宝玉一定会被她勾引：
“
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
不止王善保家的，还有
“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
”
意思是大观园外那些与晴雯有嫌隙、舌头伸出来可以绕地球三圈的一些人也趁机说起了晴雯的坏话。
王夫人还说“
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
”，意思是她有一个卧底一直在园内暗中观察，然后向王夫人打小报告。
这个告密者和晴雯被赶走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曹雪芹给晴雯的判词其中两句是
“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
。”
很显然，晴雯正是招到了王夫人、王善保家的、长舌妇们、告密者这群人的集体诽谤，才会在“
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
”的情况下，被强行开除的。
所以，王夫人赶走金钏至少抓到了金钏的话柄，但赶走晴雯只是因为别人嘴里几句闲话。
论理她应该是对晴雯的愧疚多过金钏，但现实为什么打了个急转弯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
金钏是被王夫人一个人赶走的，而晴雯其实是被一群人赶走的。
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就是无一处闲笔，无一点废墨。
他为什么赶集似的聚了这么多人来冤枉晴雯？
因为他想说一个简单的道理：
当一个人诽谤你的时候，还得搜集下证据才能断案；当一群人诽谤你的时候，就不再需要证据了。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说出来你就信了。
曹公是要告诉我们：晴雯的死，是一群人共同制造的冤假错案，是“共同犯罪”的结果。
但你能指出这桩“共同犯罪”中谁是主犯吗？不能。
就像你一个人上街打砸东西的时候你是主犯，但是当一群人上街打砸东西的时候，谁是主犯？
你一个人诽谤一个明星导致对方自杀你是主犯，但是当一群人在网上诽谤一个明星导致对方自杀，谁是主犯？
没有主犯，就没人会愧疚。
王夫人不会愧疚，其他人也不会。
这种没有主犯的“共同犯罪”是可怕的。
它会稀释个体的罪恶，减免个体的责任，让人失去畏惧；它会让个体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只是在进行微小的破坏，甚至不觉得自己在破坏，
但他们的破坏却会累积成十足的破坏。
雪崩，总是这么发生的。
所以，人什么时候最容易作恶？权力大的时候？欲望强的时候？
都不是。
人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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