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诚”说仅持续两年,朱子很快又回归以“知至”解释“尽心”。《语类》中直言“尽心”为“知至”的语录仅有五条。与上节一样,我们简略引之,并保留所录弟子的简称:
不知性,不能以尽其心。“物格而后知至。”道夫(见黎靖德编,第1422页)
知性者,物格也;尽心者,知至也。节。(同上)
知性犹物格,尽心犹知至。德明。廖德明癸巳(1173年)以后所闻。(同上)
尽心云者,知之至也。人杰。(见黎靖德编,第1427页)
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尽心也。(同上)
朱子将“尽心”解释为“知至”时,同时也将“存心养性”解释为“意诚”,一者属“知”,一者属“行”。此类如:
知性,则心尽矣。存养,有行底意思。可学。(见黎靖德编,第1427页)
尽知是知底工夫,存养是守底工夫。震。(同上)
依据上述材料,朱子对“尽心”的诠释回归“知至”说的时间应当不晚于辛亥(1191年)。更为直接的证据则是《文集》中的两封书信:《答陈安卿》(淳前日疑)
「陈淳」孟子所谓“尽心”,今既定作“知至”说,则“知天”一条当何系属?(《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43页)
《答朱飞卿》(某承先生)
「朱子批语」尽心之说,当时见得如此,故以为意诚之事。后来思之,似只是知至之事,当更寻旧说考之。(同上,第2675页)这两封书信都直接表明了“诚意”说向“知至”说的回归。朱飞卿与陈淳师事朱子始于漳州。朱子于辛亥五月二日离漳州往建阳,两人都没有跟随,故与朱子之通信当系于此后。陈来、顾宏义都将《答朱飞卿》(某承先生)系于辛亥(1191年)及以后。(参见陈来,2011年,第331页;顾宏义,第3632-3635页)郑泽绵则为《答陈安卿》(淳前日疑)的时间考证提供了新的线索。
器远问:“物格、知至了,如何到诚意又说‘毋自欺也’?毋者,禁止之辞?”曰:“物既格,知既至,到这里方可著手下工夫。不是物格、知至了,下面许多一齐扫了。若如此,却不消说下面许多。看下面许多,节节有工夫。”贺孙。(见黎靖德编,第327页)
淳前日疑《大学或问》“然既真知所止,则其必得所止,若已无甚间隔”,其间四节,盖亦推言其所以然之故有此四者。淳窃谓真能知所止者,必真能得所止,而定、静、安、虑,上下一以贯之,当下便一齐都了,中间实无纤毫间隔,乃圣人地位事也。上文“若已无”云者,其接“真知所止,必得所止”之意诚为快。然既曰“无”矣,而又继以“甚”者,则是亦有些间隔而不甚多之辞也,恐“甚”字与“无”字又不相应否?然曰所以欲将“若已无”字换为“非有”字。
「
朱子批语」“若”之为言似也,虽似如此,而其间亦有少过度处也。健步勇往,势虽必至,而亦须移步略有渐次也。(《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43页)
郑泽绵根据此条语录与《答陈安卿》(淳前日疑)表达相近,又据朱子与曹器远之师陈傅良的书信大致写于辛亥春,由此推测“此则问答系贺孙录于辛亥器远来访时”。朱子辛亥间亦明确持有“意诚”说,如果此信系于曹器远于初来时(辛亥春)则有矛盾,因此这两封书信的时间究竟系于辛亥何时仍需更加细致确定。《语类》中曹器远之问答仅有20条,卷十五中器远问:“致知者,推致事物之理。还当就甚么样事推致其理?”(见黎靖德编,第282页)与上引卷十六中器远问:“物格、知至了,如何到诚意又说‘毋自欺也’?”(同上,第327页)有明显的承接关系,应为同一时期针对《大学》之问答。而卷十五为叶贺孙与黄卓同录,黄卓的首次师事时间在辛亥(参见田中谦二,1975年,第319页),考虑到黄卓是南平人,他应该是在朱子至建阳后访学的,故知此书应当作于朱子归建阳后。
[页下注:
这一过程应为:朱子就任于漳州时,叶贺孙、陈淳、曹器远、朱飞卿都随侍于朱子身边,此时朱子持“诚意”说,上节叶贺孙、陈淳所录即为证明。辛亥五月二日朱子离开漳州,陈淳与朱飞卿未同往,叶贺孙、曹器远则随同朱子去往建阳。至建阳后,黄卓登门,亦随侍朱子身边。此时朱子与陈淳、朱飞卿通信,朱子感到陈淳“一齐都了”之说有病,进而在与叶贺孙、曹器远、黄卓等人的问答中提及并否定这一理解。]
至此,我们可以确定朱子将“尽心”说回归“知至”的时间应在辛亥(1191年)五月后。那么,我们自然要追问“尽心”诠释由“诚意”回归“知至”的原因是什么?朱子虽未直接言明,但《答陈安卿》(淳前日疑)一书论知行问题,《答朱飞卿》(某承先生)一书又有“改‘诚意’章说”。(见《朱子全书》第23册,第2673-2675页)这一回归与知行问题的联系已隐约可见:
在知行关系上,朱子有意拉开知行之间隔。在《答陈安卿》(淳前日疑)中,陈淳就《大学或问》“然既真知所止,则其必得所止,若已无甚间隔”一句向朱子请教。此语看似仍保留着朱子“真知必能行”的一贯思路,实则二人在“若已无甚间隔”上已经发生了分歧。陈淳认为“真知所止”到“必得所止”之间“实无纤毫间隔”,“知”则其后的“理定”“心静”“能安”“能虑”诸多条目“当下便一齐都了”,故陈淳建议将“若已无甚间隔”改为“亦非有甚间隔”。朱子在批语中则反对这种“知行无间隔”的理解,尽管这一理解来自他自己的“旧说”。朱子的回复十分耐人寻味:一方面,朱子仍坚持“真知必能行”,但这一命题又被他巧妙地诠释为“知”到“行”的“势虽必至”,而非一种实然层面的直接达成。另一方面,朱子十分坚持“知”与“行”之间存在间隔,哪怕这一间隔被压缩到“若已无”,朱子仍不愿抹杀它。在今本《或问》中,朱子又进一步改为了“固已不甚相远”(《朱子全书》第6册,第510页),知行之间隔较前说又更大了些。而这一间隔的作用,就在于为“知”“行”之间的“过渡”与“渐次移步”的“工夫”留下诠释空间。
有了这一诠释空间,在工夫实践上朱子一改从前“诚意工夫却只在致知上做来”(《朱子全书》第22册,第2262页)的理解,转而认为“诚意”自有工夫。在同为辛亥的书信《答汪长孺别纸》中朱子反省“旧说”,认为从前将一切修养工夫都系于“格物”之上,使“向后许多经传皆为剩语矣”(同上,第2465页),朱子因此修改了“诚意”章注,而新注对“诚意”工夫的突出主要体现在对“勿自欺”和“谨独”的强调上。
其一,引文中曹器远就“勿自欺”请教朱子。曹器远认为依照“旧说”,做到了“物格知至”则自然“意诚”,“自欺”俨然是“知不至”的结果,故在“诚意”强调“勿自欺”就如同在本就“不会自欺”处强调“勿自欺”,为矛盾之举。而在朱子的新解下,“知至”势必“诚意”而非实然地直接“诚意”,故“知至”后不仅仍有“勿自欺”的必要,且正是工夫吃紧处。其二,朱子对“勿自欺”的理解还与“谨独”相关。《答陈安卿》(淳前日疑)的前信《答陈安卿》(大学举吾十有五章)中言及朱子正以“谨独”为“诚意”工夫。甚至在“意诚”以后,也“不敢弛其谨独之劳焉,所以防虑省察,使其日新又新而不至于间断”(《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28页)。由此可见,“知至”虽势必能“行”,但人在“知至”后仍可能出现私欲而失去这一状态,“诚意”工夫的独立意义正是要“防范省察”以“持守”知的状态,防止“自欺”,以确保“知”落实为“行”。
朱子对“诚意”章的修改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直至“易箦”前方肯罢手,关于这一过程的完整梳理,前人之述备矣,本文只聚焦于与“尽心”章诠释有关的辛亥改注。当然,辛亥改注不能代表朱子对“诚意”的最终解释,毕竟朱子此时在注解方式上未能完全抛却“致知”,在知行关系上也仍旧坚持“真知必能行”。但辛亥年间的思想变化显然是朱子后续改注的起点,以“节节有工夫”为诠释目标,朱子不断细化对知行过程和知行关系的理解。也正因如此,这一思想变化已足以牵动对“尽心”章的修改。
经由以上分析,“尽心”诠释由“意诚”说回归到“知至”说的原因是明朗的:首先,知行关系之新解使“意诚”说难以成立。“知”虽势必能“行”,“知至”虽势必能“意诚”,但二者之间还需“谨独”工夫省察细微之处可能滋生的私欲,以防止知行阻断的“自欺”,“诚意”工夫有其不可替代性。因此,无论出于解经的合理性,还是单纯出于知行关系的分析,“尽心”不能也不应当如旧说一般由“知至”顺势说到“意诚”。其次,“尽心”与“知至”、“存心养性”与“意诚”在内涵上的关联更具合理性。“尽心”是“尽”心中之“理”的境界,本就需要通过“格物致知”的工夫在知的过程中显现吾心本具之理,此即为“知至”。而达到“意诚”的“诚意”工夫重视的是在隐微之间的省察持守,与“操则存,舍则亡”的“存心养性”表达的内涵具有一致性。由此,朱子在《集注》中的最终定论为“知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