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写了一本书,收了一篇关于大凉山生活。当时就想,是写成奇观性的,还是说那里的生活、把那里的气息传达出来。后来写出来标题叫做《大凉山生活:日常的和忧患的》。因为那里有两面,有日常的感情交流、人和自然的关系、劳动、人和物的关系;也有另外一面,没有出路的,被压抑的变形的状态。过于强调哪一方都是不真实的,所以我都写出来。
如今网友习惯看一些沉重的解释,喜欢定性。那篇大凉山生活本来我写完觉得没什么。结果转载的时候被改了一个很惊悚的标题,有几万条跟帖,什么要把小孩子接过来,大人都弄没。处理这些沉重的题材的时候,网友的反应我想不到,至少我不是这么写的。
我不会一开始就慷慨悲歌,义愤填膺,热泪盈眶。比如马航的事情,很多记者去了,还没采访就开始痛哭流涕,就好像一辈子再不会这么感动了。但你是一个写作者,既要入戏又要保持间离效果。如果太入戏,你的文字就麻烦了,它会盖过世界上所有的事。
沉重的题材,可能要举重若轻。前一阵子范雨素火了。范雨素的文风带一点幽默感,本来是挺难受的事,被他轻轻松松就说了。后来网易就搞了个活动,请一些作者去皮村,我也去了。在那儿有很多工友说,那我也能写啊,范雨素这个写得太平常。我说你们就是写得比她好一点,所以你们不行啊。
我分析一下,范雨素的风格,就是举重若轻。不是轻松,是轻的。她的经历没有把她压垮,没有把她变得面目狰狞。
她有一个东西是我没有的,厚道的幽默。可能我比较严肃。比如写她妈妈,信中医、信西医、信神医,说爸爸是大树的影子,这个影子虽然没什么用,但也不生厌。
鲁迅先生的幽默是冷幽默,她的是暖幽默,这点挺厉害的。对待生活中的事务,不管是沉重的、轻的,有偏见的,她都平等地去写。
你要有一个厚道的心,你才能去领会一个人,他的生活环境,他和环境的关系,你才能感受到,你才能传达出来。如果你不厚道,你很快就会暴露。你虽然有笔力、笔法、有套路,但是稿子对人性是偏狭的、刁钻的态度。我们不是说要做“理中客”,但是你要试图理解这个事物。万物都有深层的东西。范雨素这个里面,即使写二奶,她没有用“二奶”,她用了“如夫人”。不用二奶而用如夫人,多少人会这样做呢?
我们已经习惯暴力的词汇,甚至习惯暴力的思考。我们刷微信、网页,使用太多过度的词汇。现在非要用极度的表情,才能表达善意。因为我们的语言被用得太过了,我们一上来要调动别人的情绪。大量的语言都已经没有教养了,正常使用语言的情境已经不存在了。厚道地观察,厚道地使用语言,这个很难做到了。
现在很多特稿记者,会发现找一个词很难,很难找到不轻不重的词。这说明我们渐渐失去这种能力了。
另外记者的专业语言强调固定的套路——冷静、客观、零度的叙述。我们很安全地在这个堡垒里,不和新的语言发生接触。结果这种语言也僵化了,变成一种做作的东西。最后会走到晦涩的、似是而非的路上去。
怎么办呢?我们既需要跟当下的语言现象进行交流又要有对抗。回避它,执着于以前的套路没有用,立刻就缴械了也不行。对抗的能力来自何方?我想我个人的写作经验里,有一个古汉语,还有一个方言。这两者可以帮助你获得和网络语言做交流、对抗的能力。
大家需要有别的语言来源。不是翻译的特稿就可以,不是有几个词汇,有很冷峻的开头就可以。很多稿子无非就是一个冷峻的开头,后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冷峻了。
就还是拿范雨素的东西来说,开头大家都能写,“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其拙劣。”但后来有一些,比如“成人型了”,这四个字,这是方言的。普通话会表述得更复杂。还有学者梁鸿的《出梁庄记》,有一个地方说小孩“激死了”,这也是方言。很多人的著作里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