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总来买花的男人有点古怪。
他总是在我快关店的时候来,明明没有下雨,他的胸前却总是湿透的。
不过我没太往心里去。就像我,在这条人流量稀少的街道尽头开着一间花店,生意竟意外还不错,也是够怪的。
这世上怪人多的是,谁也不比谁正常多少吧。
九点差一刻钟的时候,他来了,推开花店的玻璃门,带来一阵闷热的晚风。
“还是一束铃兰花吗?”我问。
“......是。”他总是来买一束铃兰花,从没作出别的选择。
他用十五分钟安静地等我包完花束,等待的间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像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正在发生。
我将花束递给他,他很高大,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五官俊朗,是个走在街上会吸引女孩目光的漂亮男人。
不过这些都跟我无关,一个总单身一人来买花的男人,不是主动隔绝了这个世界就是世界隔绝了他,总带着些遗世的味道,不能沾染。
他接过花,没有看我一眼,转身快步走了。我吁了一口气,拉下卷帘门,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记起,他总是单数日来买花,从不会错。
我叫于缪,女,今年二十七岁,单身,经营着一间小小的花店,从我母亲那里继承来。
对,准确来说这是于三桃留给我的遗产。于三桃当然就是我的母亲,我二十七,她四十九,并将永远四十九岁。
一年前于三桃死的时候,我正在馄饨摊前焦急地排队。等我打包好一份馄饨,满头大汗地将它送到于三桃的病床前时,她正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端着那碗馄饨站在床边,看着护士忙碌地拆下于三桃身上的各种仪器,接着给她的脸盖上一块白布。那个瘦高的主治医生将我带走,连同那碗已经糊掉的馄饨。
丧事办得很简单,母亲这边没什么亲人,唯一跟我们感情较亲的舅舅操持了整场葬礼。宾客很少,甚至有些寒酸,这跟死者于三桃是有关系的。
她是个严厉而苛刻的人,甚至有些刻薄。
这不是我单方面的评价,几乎所有与我们家有来往的亲戚,都对我的母亲颇有微词。
自我记事起,耳边整日是她严厉的叮嘱——“不可以剩下饭粒在碗里!”“一个女孩子,坐没个坐样!”,我甚至一度怀疑于三桃在我的身边装了监控,不然她怎么会连我夜里在被窝看漫画都知道呢?
不过于三桃有一点很令我服气——她不双标。
在对我严苛的同时,她对自己同样苛刻,甚至更甚。
比如她不让我吃巧克力,因为吃多了会发胖,会有蛀牙。自我进入青春期后她就彻底戒了,要知道在这之前,她明明最爱吃巧克力。
还比如,于三桃对我的学习抓得格外紧,她唯分数论,不让我参加任何社团活动,认为那都是浪费时间的歪门邪道。
“你是学生,这些东西会耗费掉你的精力,久而久之,你的心就会野掉。到那时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于三桃曾声色俱厉地警告过我。
为了给我做个好榜样,我在家的时候,她从不看电视。那台电视,只有在晚上七点的时候才会准时打开,因为于三桃要和我一起看新闻联播了。
不仅如此,她还报了电脑班和写作班,终日忙碌学习。以至于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于三桃是外星人。她要给我做饭,要做家务,要守花店,还要上课,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
可于三桃做到了。
因着她的管教和影响,我的成绩一直不错,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可以说,大学四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可以脱离母亲于三桃的管控。我可以不按正点吃饭,可以在宿舍睡懒觉,这些都是以前在家时被明令禁止的。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我跟于三桃说课业很忙,还得忙着兼职,美其名曰减轻她的负担。
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借口,是我不愿意回那个家的借口。
我的父亲?我没见过他。
于三桃说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他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得承认,于三桃确实是个伟大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地养大了我,这其中的艰辛是外人无法感知的。
机器人于三桃死于胰腺癌,病情极速迅猛,令人措手不及。以至于直到跪在灵堂的火盆前,我的脑袋仍然是懵的。
我将一叠草纸投进火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三桃没有吃上那碗馄饨,该多遗憾啊。这个念头随即盖过了死亡的悲伤,盘桓不去,以至于我几乎没怎么流泪。
此后的一年里,我慢慢接受了于三桃已死的事实。我常会在夜深人静时陷入假想——我是否遗传了我母亲的刻薄和冷漠,不然我为何能如此容易地接受她的死亡?
舅舅时常会来看我,他曾犹豫且婉转地表达过内心的疑惑:“苗苗,你,不难过吗?”
我说不清楚。
我当然很难过,但又好像不是那么难过,至少我没有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我正常地入睡、饮食,正常经营花店,正常地过正常的生活。
不知道于三桃要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于三桃啊于三桃,我可真是你的女儿。
2
下个单日,男人准时来了。
我将铃兰花递给他,随即准备关门。不过这次,他没有接。
“我说,”他背对着我,声音不大,却像窗外的雷声一样震耳欲聋,“你母亲说她死的时候太匆忙,忘记了一样东西,希望你能找出来。”
我目瞪口呆,随即狐疑地问道:“你是谁?我母亲的朋友吗?”
男人眯起眼睛,没有回答我:“尽快找出来,时间不多了。”说完这句,他接过那束铃兰花,快速地出了门。
我急忙冲出门去追男人,可只是一瞬间,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消失在隐隐的雷声里。
下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我呆坐在椅子上,仔细斟酌男人刚才的话。他说——“你母亲死的时候太匆忙,忘记了一样东西。”按照字面意思,是我的母亲于三桃死后告诉男人,她忘记了什么东西,托他转告我,希望我能找出来。
烧给她?
太疯狂了吧?我可以肯定于三桃生前绝没有男人这样的朋友,她的社交圈子少得可怜,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年轻男子?至于死后认识这个男人,我上过大学,对神鬼论还是持否定态度的。
我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喝醉了酒,来我这里寻乐子。好好的一个帅哥,可惜是个精神病,浪费了。
不过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开始琢磨男人的话——于三桃到底忘了什么东西?能让她死后仍念念不忘地惦记的,一定顶顶重要。
此后的两天,我心不在焉, 无时无刻不在思虑这个难题,可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于三桃到底忘了什么。
罢了,明天男人就会来买花,到时再仔细问问他。
可是为什么,我竟会相信一个精神病的话?
下个单日,我一直等到快十一点,直等到窗外的月亮都打起了哈欠,门上的风铃都没有响起。
男人没有来。
不过他好像送来了一封信。信被端端正正地插在铃兰花的花盆上,那是我种的,是我最喜欢的一盆花。
非常奇怪,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请完成所托,务必将丢失之物尽快找回。”
我刚看完,信纸突然起火,转眼就烧的干干净净,连点灰都没留下。
他究竟是谁?
我轻轻推开于三桃的房门,自她去世后,我就把这里上了锁,再没进去过。
房间很小,东西很少。靠墙是一张刚刚够睡下她的小床,一张书桌兼做梳妆台,衣柜里的衣服很少,都是基本的款式。除此之外,于三桃的房间几乎再没什么别的东西。
我找了半天,没发现什么贵重的东西。金银?首饰?在我印象里,于三桃没有这些装饰物,她朴素得近乎寒酸。
那就是钱?家里的积蓄不多,都投在花店里了。办完于三桃的葬礼,存折里还有几万块,我一直没动过。
“我只找到这些,是不是她忘记的?”我问男人。
男人没有看我手里的存折,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她忘记的不是这些。”
我扶额,“能给个提示吗?”事到如今,我只能当男人真的能和于三桃联系,要疯就一起疯吧。
他将右手放在胸前,那里仍是湿湿的。他闭上眼睛,像在倾听什么,良久回答我:“她说,你要仔细地找一找。”
第二天,舅舅带着乌鸡汤来家里看我。我舅于四李很疼我,我从小跟他亲,总跟他没大没小的。
“我舅妈煲汤确实一绝。”我笑嘻嘻地喝了两碗汤,于三桃死后,他常来看我,怕我一个人没饭吃,怕我闷在花店无聊。我妈死后,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舅,”我嘴里塞着鸡肉嘟嘟囔囔,“我妈有什么宝贝的东西吗?”
我舅愣了下,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补充道:“就是说,有什么到死都惦记着的吗?”
他摇了摇头,“没听你妈说过,要有的话,她早该告诉你了。”
我一琢磨是这个理,于三桃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她知道自己的病情,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放不下,应该会提前告诉我。
到家后,我又将于三桃的房间翻了一遍。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愤恨——该是什么东西,能让你这么执着呢?直到死了,还放不下?
这不禁会让我想起那天,我端着碗手足无措地站在你的床边,碗里是糊掉的馄饨,我听见那个护士轻声嘟囔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买馄饨。
你没吃上馄饨,我没见上你,这是我们最后一个不愉快的凑巧了。
书桌,柜子,床下,被我统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什么。我颓然地坐在床上,目光突然被墙边吸引了。
墙面有一处明显跟其他墙面不同,看样子后期重刷过。我用手摸了摸,那块砖有点松动。这个地方很隐蔽,刚好在于三桃的枕处。
我拆开那块砖,墙里面被掏出了一个小空间,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盒。打开铁皮盒,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两张照片,一份叠的小小的纸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扎着两根羊角辫,很可爱。我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照片里的人。
第二张照片是一张合照,是年轻的于三桃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不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那张纸片是份高中录取通知书,录取人于三桃,录取高中是安谷一中。
安谷?
“喏,”我先将第一张照片递给男人,“她是谁?我妈她......我还有个妹妹?”
不过也不像,照片虽然翻新过,但女孩身上的衣服很过时,照片里的环境也很旧,好像是在农村。
我突然灵光一现,问道:“这,是我妈?”
男人这才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他第一次笑,他本就是个英俊的男人,笑起来当然更好看了。
“你母亲说,”男人说,“照片里有线索。不过你要尽快,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在哪里?”我问。
他没答我,出了花店门,倏的一下不见了,留下我目瞪口呆。
得,现在连施法都不避讳我了,真绝。
3
隔天,我关了花店,我现在要去寻找第一张照片的线索,那里指向于三桃的老家——安谷镇斗扎村。
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那里。
我感觉我在渐渐走近我的母亲,这让我惶恐。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该说有点不情愿。
因为从小到大,于三桃拒绝和我说她的事,有几次甚至勃然大怒。
久而久之,我逐渐收起了好奇心,罢了,人总不能逼着别人做不愿做的事,母女也是一样的。
车行驶在平整的乡间小路上,离目的地越近,我的心里越慌张。
我现在要见的人,是于三桃的父母,我该叫外公外婆。我只看过他们一次,是在于三桃的葬礼上。
他们表情木然,外公甚至没等葬礼结束就走了,此前,他们也从没来城里看过我们。
村子不大,很快就有好事的邻居给我指了路,她甚至一直跟着我进了院门才快步走开。
我犹豫地敲了一下院门,一个苍老的女人抬头看向我,那是外婆。
她仿佛没有想到我会来,又或是根本没认出我,怔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道:“苗苗?”
我的心里一酸,自从于三桃死后,除了舅舅,再没人叫过我的小名。眼窝一热,我差点流下泪来:“是我,外婆。”
我坐在堂屋里,局促地喝着水,那个给我指路的女人和一群邻居饶有兴味趴在墙头,对着我窃窃私语。
外婆目不转睛地打量我,仿佛在我的脸上寻找于三桃的影子。
堂屋很暗,弥漫着一股独属于老年人的陈旧味道。环视四周,没发现有什么新物的痕迹。
这里仿佛被时间遗忘了。
“外婆,”我开口,瞥了瞥带来的礼品,“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随便买了点......我替我妈来看看你们......”
我捏紧了拳头,心里暗骂自己——于缪啊于缪,你来打探于三桃的秘密,却说的好像个突发善心的孝子,可真是个虚伪的人。
“三桃的墓地你常去吗?”这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开口询问我,声音微微颤抖,“是不是很远?从这里过去要多久?”
我刚要回答她,一个男人的声音冷酷又急促地打断了我们——“知道住哪里干什么!她活着你不是一样不晓得她们住哪里?”
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个时刻更窘迫。我听见院外有人在嗤笑,仿佛在笑我的不请自来。我的脸涨得通红,对三桃的怨恨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因为你,我才会陷入这么一个难堪的境地,接受来自自己亲人的嘲讽和审判。
“院里的鸡还没喂!”外公粗暴地扯起外婆,把她往院子里撵,“去喂!不要在这里发瘟!”他转而面向我,一字一顿地说:“回去,以后也不要来!”
我提着那一袋礼品,灰溜溜地离开了斗扎村。我本来还想问问录取通知书的事,可这场面,再迟一步我恐怕就得挨揍了。
是什么样的怨结,直到你死了也解不开?
看看时间,男人快要来了。我急匆匆地往花店赶,于三桃的脸老是出现在眼前,这很奇怪,自从她死后,这种高频率的回想很少见。
一进门,我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门后的花盆被人移动过。
这里是间老店铺,我没装监控,出于谨慎,昨天出门时,这盆花我特意没有放正,花盆和盆下的泥土印是交错摆放的。
现在这盆铃兰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圈泥土印上,严丝合缝。明显是有人碰歪了这盆花,对着泥土印的痕迹,不假思索地将它摆正了。
我检查了一下,柜台抽屉有翻动的痕迹,但里面的几百元现金没有被拿走。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有翻动的痕迹,很细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昨天夜里进了小偷,不过他想偷什么?
4
“她不能直接和我说吗?”我把照片塞给男人,语气很不好,“说她忘记了什么,这样我根本没法找。还有,你现在很不守时。”
昨晚男人没有来,两天后他才出现在花店里。他胸前湿漉漉的,比前几次更甚。
“我也曾提议,这样大家都节省时间,不过你的母亲拒绝了。”男人皱皱眉,“她说——‘是该你寻找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男人摇头,他接过铃兰花,轻轻嗅了嗅,脸上的表情松快很多。眼看着男人要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叫住他——“我出门去找线索那晚,这里好像来小偷了......”
“这种事你应该找警察,我们不管这些。”说完这句,男人咻的一声消失在店门口,干脆利落。
不过我还是听出了点什么。
他说“我们”,证明他不是唯一的,应该还有些像他一样的人存在。
他们不管小偷,那就是管死去的人了。我该叫他什么?死神?还是通灵者?可以肯定,他不是精神病,不过却比精神病更令我头痛。
斗扎村之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于三桃和我的外公有着极深的怨结,深到即使她死了,这结仍解不开。我隐隐觉得,这结和于三桃丢失的东西有关。
但我没想到,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将我引入了另一个谜团,使我不得不暂时中断寻找。
自那次小偷事件之后,花店新装的摄像头没拍到什么可疑的人。可我不敢放松警惕——花店一副寒酸相,谁会来这里找钱?我多留了个心眼,果然发现了那个跟踪我的男人。
他隐在花店斜对面的书报亭边,那里有个废弃的高大邮筒,几乎遮住了他大半的身子。我起初并没发现他在注意我,等包完两束花后,他仍在那里,这不得不让我提高了警惕。
我边招呼买花的客人,边用余光瞥向他。他抽了几支烟,好像发现我在观察他,捻灭了烟头,转身走了。
他会不会是上次的小偷?我不敢确定。
花店今天的生意很不错,我一直忙到很晚才打烊。这条巷子很深,仅有的几盏路灯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勉强能看得清路。我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地铁站走,这里很静,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我放缓了脚步,心跳的声音太大了,简直像是什么在敲击地面。
不对!那分明是某个人的脚步声!
借着朦胧的光线,我微微转过身,只瞥见一个身影快速地移动,隐进了黑暗里。
一阵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我的后脑,直觉告诉我——是白天那个窥视我的男人,他根本没走!
我加快脚步,心跳像擂鼓一样敲击着胸腔。快一点!再快一点!
黑影也加快了脚步,我索性狂奔起来,光亮就在眼前!
“苗苗!”一个声音响在前方的灯火里,是舅舅!
“舅舅,有个人......有个人跟着我!”我抓住我舅于四李的手,后怕让我的手和身体不停颤抖。
我舅脸色大变,急忙往巷子里追去。良久,他摇着头疑惑地走了出来:“没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这是条死胡同,只有一个出口。
不会错,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5
“外面又没下雨,你身上怎么总是有水?”我边包花边问男人。
男人照旧没回答,问我:“找的怎么样?”
“没找到,”我干脆地说,“不仅如此,除了小偷,还有人跟踪我,我哪有时间去找什么东西?”
说实话,我对于三桃有点埋怨。我觉得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她,就是她要找什么劳什子的遗失物,小偷,偷窥狂才会接二连三找上我。
就像小时候,我明明念得好好的,她非要帮我转学。我由此和最好的玩伴失了音讯,自此变得郁郁寡欢,这份失意一直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
男人听了我的话,竟然笑了。他笑的有点好看,以至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都忘了手里的花。
“你们有句话叫什么——祸福总相倚?也许,你觉得是坏事的并不是坏事。”
“意思是他们不是坏人?”我问。
“我没这样说,”男人的表情严肃起来,“该来的总会来,就像......”他歪歪头,“雨。”
说完这句,他捧起那束铃兰花,还没出店门就消失了。
下一秒,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他倒好,一点雨星子也没淋上。
我在网上买了防狼喷雾器,这多少给了我点心理安慰。下次再遇上那个跟踪狂,非得把他的眼睛喷瞎。
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于三桃找了一份小吃店的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来。
有天晚上,小偷溜进了这栋破旧楼房里,我在门内听着外面悉悉索索的撬门声,吓得魂不附体。
这一幕恰好被下夜班回来的于三桃看见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抡起手上的自行车锁,把小偷砸的头破血流。
事后,瑟瑟发抖的于三桃抱着我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第二天,她辞了小吃店的工作,换到了一家家政公司做事。此后,每个夜里,她都和我在一起。
我又想起,那一晚,我缩在于三桃的怀里,没一会就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发现她也睡着了,那件外套盖着我和她,不大不小,正合适。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她哪来那么的力气呢,警察说小偷的头上缝了好几针呢。现在也没法问她,我的母亲于三桃,确确实实是死了。
现在,我一个人能面对吗?
“那晚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四李回想那晚撞见我以后发生的事,“如果确实有人跟着你,他是怎么跑出去的?翻墙?身手可够好的......你这段时间注点意,我晚上有空就来接你。”
我没等到我舅接我,那个偷窥狂来了。
这次是白天。
我开始并没在意,直到他跟在我身后将商场转了个遍。这是一个蹩脚的跟踪者,步调犹豫不决,畏畏缩缩,才会被我察觉到。
我悄悄转身,看到他瞬间慌乱起来,他想跑。
不能让他跑掉!我内心涌起一阵热流,激得我迈开双腿,猛地向他跑去!
商场里人很多,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并迅速分开了一条道。男人见我追来,转身就跑,背影踉踉跄跄。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没一会,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在他要拐进安全出口的一瞬间,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男人挣脱了几下,慢慢停止了动作,不动了。他低下头,像在思考什么。
我看清了他的面貌,是那个在邮筒后偷窥我的男人,不会错。
我盯着他,双腿在发抖,这是个中年男人,长得很普通,普通的令我感觉在哪儿见过他。
男人开了口,声音很轻,却让我疑窦丛生:“苗苗......”
“你是谁?我妈那边的亲戚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害怕,尴尬,甚至还有一丝激动。我看着他的脸,越发觉得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在哪儿见过他?
是他!一个念头突然像惊雷劈进了我的脑海里——第二张照片的男人!
在那张照片里,男人将胳膊搭在于三桃的肩上,她露出羞涩的笑容,像每对最甜蜜的情侣一样。照片里的男女很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普通的脸,就像面前这个男人。
6
“你说,”因为震惊,我的身体微微颤抖,面前的咖啡杯不断发出咯咯咯的摇晃声,“你是我爸?”
“......是,我确实是,我是你的父亲何其。”这个我知道名字却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温和地看着我说。
我扶额,这太惊悚了。
从小到大,于三桃都告诉我,我的父亲何其是个短命鬼,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去见了阎王。不是我不敬,这是她的原话。
“喝了二两酒,晚上骑个摩托栽进了河里,发现的时候早没气了。”于三桃总是边数落边阐述何其的死因,语气冷淡,像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最后总是不忘补上一句——“有点钱烧的不知道怎么翘尾巴!”
已经死亡二十多年的父亲何其坐在我对面,局促的像我才是他的父亲。他很瘦,面目温和普通,鬓角生出了丛丛的白发,唯一让他区别于其他中年人的大概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清澈的亮。我看着手机屏幕映出的我的脸,那双好看的杏眼,也正长在我的脸上。
他就用这双和我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缓缓开口:“你的母亲一定说我死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你八个月的时候,我们分开了。自此,她就带着你到处搬家,彻底断绝了和我的联系。不止如此,她还拒绝接受我的金钱资助,一个人把你带大。这点,我是佩服的,”何其微微点头,“她就是这样,果断,绝情却有十足的韧性。”
这么说来,我小学时的那次突然转学,也是于三桃为了“躲避”何其所致。我哭笑不得,随之升腾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
谁也不能否认于三桃的“犟”,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没人能令她回心转意。我只是没想到她能一根筋到这个地步,虚构何其的死亡,瞒了我二十多年,这得是多不正常的人才能干出来的?
“你和我妈为什么会分开?”我问。
他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绞着的手被搓的发白,半晌才答我:“我犯了错误......在你妈妈生下你六个月的时候出了轨......”
“出轨?”
“......是的,是我对不起她。事后我曾拼命挽留,可你母亲铁了心,”何其突然激动起来,他从桌对面伸出双手,试图抓住我的手,“苗苗,你现在一个人生活的也不容易,搬过来和爸爸一起住吧......”
“你的孩子会同意吗?”我嘲弄地说。我瞥见何其的手机上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猪佩奇挂件,按年龄算,我甚至能猜到这是他的二胎女儿。
他僵住了,随即喃喃道:“那也应该让我给你些帮助......”
“不用了,”我站起身,拿起账单,“我妈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别再跟着我了,还有,私闯别人住宅是犯法的,再有下次我一定报警。”
他疑惑地抬起头,连连摇头:“什么私闯住宅?我五天前知道你母亲的死讯,就从新西兰赶了回来。除了几天前在花店对面看着你,和这次在商场,我没做过别的。”
7
这世间的事远比小说要更精彩。原以为碰到买花的奇异男人,已经够诡秘了。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以为早就死去二十多年的父亲,竟然还活着。
何其让我看了他的护照,他确实五天前刚从新西兰回国。看来他没说谎,偷进花店和晚上偷偷跟踪我的人确实另有其人。我揉揉太阳穴,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一团乱麻。
现在铁盒里的第二张照片弄明白了,那是我的父亲何其。于三桃将它放在枕边,恐怕时时都会想到吧。当她忙完家务,结束花店的生意,一身疲惫地躺在床上,是不是也经常拿出她和何其的照片回忆呢?
想起那个画面,我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不过很快我就笑不出了,神秘男人明天一定会问我找的怎么样,可真够烦人的。
“事情就是这样,跟踪我的有两个人,除了我父亲何其,应该还有一个。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又不管,”我撇撇嘴,“线索只剩最后一个了。”
“我来是要告诉你,你只剩三天时间,那边一直在催,”男人果然没有管我的抗议,“是你母亲苦苦哀求我,我才破例给你这么长时间。”
“你们也有KPI啊,不过应该会很快,我有预感,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我抬头,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这次没有拿那束铃兰花。
铁盒里的线索只剩最后一个——录取通知书。上次去斗扎村一无所获,我想到一个人——我舅于四李。
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亲近于三桃的人,也是于三桃在世时唯一有走动的亲人。
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于四李看到那封录取通知书时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天没合上。我知道,有戏。
“你从哪里弄来的?”他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纸,像在抚摸一件贵重的出土文物,“没想到那么多年,三桃还留着......”
“妈妈考上了安谷一中吗,那可是重点高中,可我记得......”
“对。她是考上了安谷一中,可并没有去高中上学。因为那个时候,我也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可家里根本负担不起两个人的学费,你外公天天发愁,一个暑假白了半边头发。”
“我那时也愁,我想上学。谁不想呢?你妈肯定也想。谁都知道只有上学才有出路,要不就只能去种地,去打工。我那时跟你妈睡一个房间,我知道她夜夜都没睡着,她翻来覆去,连带着把我的心也翻的乱七八糟。”
“后来有一天,你外公把我们叫在一起,说要抓阄。他说:‘今天抓阄,抓到的上学,抓不到的也怨不得我,这就是你们的命。’他拿出两个纸团,丢进了碗里,让我们自己选。”
“我妈她......没抓上?”
“不,她抓上了。我看见你妈抓到那个阄,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我在村头的麦场一直坐到天黑,回家后倒头就睡。我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是三桃叫醒的我。她告诉我,她不上高中了,下星期就出去打工,给我挣学费。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一夜。”
说到这里,我舅于四李的眼睛也红了,像是不忍回想。我没想到于三桃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在我心里,她总是据理力争,分毫不让的。
“我后来才知道,三桃在心里早就做了决定,要把上学的机会让给我。抓不抓阄,结果都是一样的。可就是抓阄这件事,让三桃结结实实地恨上了你外公。”
8
“恨外公?”
“一个星期后,三桃就去了城里打工。你外公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好几次我看到他坐在院子里发呆,谁叫都不理。我以为他是伤心三桃,小小年纪就要出去打工吃苦,可你外婆告诉我,三桃的出走另有隐情。”
“‘孩子伤了心了,这才走的,’你外婆抹着泪说,‘她都听到了。那天你跑出去,你爹在房里懊悔地跟我说——怎么偏偏是三桃抓上了?早知道不抓这个阄,直接让四李上了!’这话刚好被进来的三桃听见了,她一声不吭地走了,晚上就跟我说不上学了,让你去上。”
“三桃自此极少回来了,几年后,她在城里找了个男人,就嫁了。后来有了你,你外公来城里找过她,可她都避而不见,到后来连手机号都换了。她和老家彻底断了联系,斗扎村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我舅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将什么重物从身上卸了下来。“你舅妈刚买了一块羊排,我去给你做。”他从沙发上起身,转身进了厨房。
我这是我认识的三桃。
如果说,她把上学的机会让给我舅这件事,让我小小的吃惊了一下,那她对外公外婆的怨气,丝毫不让我吃惊。
也许后来外公曾试着向她和解,可我知道,我母亲于三桃绝不会再回头了。对嘛,这确实是她能做出的事,决绝又冷漠。
哎。
这就能解释外公对我冷淡的原因了。纵使他有错,十几岁离家的女儿,半辈子不和家里联系,也足以让他在几十年的岁月里逐渐生出强大的怨气吧。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香气,我舅把羊排煎的风生水起。我舒服地叹了口气,关于外公外婆,等这所有的事情结束,再去斗扎村拜访他们吧。
说起来,我舅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干净。经常一条裤子穿上十天半个月,非得等到脏衣服攒够了再一起洗。我叹叹气,拎起一条脏裤子,顺手掏了掏口袋,准备丢进洗衣机。
裤子上有些黄色的污渍,我 搓了搓,根本搓不掉。 这污渍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这是百合花的花粉呀!
黄色百合花是店里的明星产品,很多客人喜欢。我基本每天都会进,不止如此,店里还养了好几盆。黄百合好看,但是花粉沾在衣服上很难弄干净,用水洗反而会使花粉渗进衣服里。
舅舅的裤子怎么会沾上百合花粉?
他有很严重的鼻炎,来找我都是远远地站在花店外,他说那些花就像痒痒挠,他一进去就要打喷嚏。
我脑子飞速转动,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那晚进花店的“贼”会不会是他?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就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嘴巴。绝不可能!
话虽如此,这顿饭我吃的心不在焉。没等我舅洗完碗,我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回去的路上,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裤子上的一点花粉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他在哪儿不小心蹭到的,才拿水胡乱洗了洗。
对,他回来拿水洗了洗,所以花粉才会全部渗了进去。可于四李不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根本不会去特意处理污渍的!
除非,这是某种证据,他害怕我发现。
我感觉心在不断下沉。我突然怀念男人的到来,虽然他什么帮助也不能给我,但总能听我说说话。
“这就是你说的‘祸福总相倚’?死去的老爸突然出现,也不算什么福吧?还有我舅,”我对男人说道,“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也在找于三桃忘记的东西?”
男人不置可否,又用手捂住湿漉漉的胸口,“她说:‘对,也不对。他找的不对。’”
9
舅舅也在找于三桃忘记的东西,不过却和我找的不一样。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他却知道。
我开始留意我舅于四李。他做建材生意,生意很忙。舅舅和舅妈一直没有孩子,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对待的。
我跟了我舅两天,发现他除了去工地就是钓鱼,钓鱼也不白天黑夜地钓,天一擦黑就回家。
这十足是个顾家的中年男人。没花边新闻,连兴趣爱好也是人畜无害。我看着他钓了几个小时的鱼,无趣得要命,起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才勉强按了接听键——“喂,是我......”
“期限还没到,当时我们说好了是一个月!”我听见于四李压低了声音,随即情绪变得很激动,声音像从咬紧的腮帮两侧挤出来的,“老八,这么多年朋友,你想看着我死吗?”
说完这些,他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水桶,一屁股坐在了马扎上。怒意透过后背传了过来,除了怒意,还有浓烈的焦躁。
直觉告诉我于四李有事瞒着我,甚至有可能舅妈也不知道。要是能弄清楚是什么事,我也许能帮上他。
我知道那个老八是谁。
他是我舅最要好的朋友,从上学,参军,一直到长大,他们都在一起玩。听我舅的口气,老八应该在逼他什么,才令他陷入了这样焦灼的境地。
不过我没想到,解决我舅为难处境的关键竟然在我身上。
晚上,直到走进地铁站,我才发现手机丢在了花店。我急匆匆地往回赶,想到要再走那条黑乎乎的深巷,心里直打鼓。
好在路灯已经修好了。我没开灯,就着屋外的灯光直奔收银台。我刚伸手往收银台上抓去,掌心突然传来一阵触感——我抓住了一只手!
还没叫出声,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我的口鼻,一阵熟悉的味道传来,我陷入一片昏沉沉的混沌中。
等我转醒,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动了动,手脚被捆住了,脑袋昏昏的,幸好嘴没被封住。
我刚准备大喊,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别叫,不然有你好受。”
我拼命睁大眼睛,想让眼睛快点适应黑暗。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张叔,”我说,“我知道是你,你想干什么都好说,能不能先帮我松开,我保证不逃跑。”
对面的人是老八,是我舅的朋友。那阵刺鼻味道,是他涂抹在手上治白癜风的膏药味道。这是个顽疾,他已经治了很多年,我很熟悉。
对面迟疑了一阵,随即一束手电的光亮打在我脸上,老八的脸浮现在光柱后——“放你?你这丫头精着呢,要不怎么知道跟踪你舅呢?”
对了,舅舅!
我舅和这个老八有纠纷,老八会不会也抓了他?
不过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看见我舅于四李从花架后面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很奇怪,又愧疚又亢奋。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在亢奋什么。
他们在花店里翻找,间或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从他们的表情看来,应该是一无所获。
“大侄女,你把东西交出来,我和你舅立刻就走,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老八凑近我,嬉皮笑脸地开口。
“什么东西?”我茫然,“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花店里就这些花呀......”
“臭丫头!”老八突然变了脸色,狠狠地揪着我的头发,我痛的差点叫出声,眼角余光瞥见于四李往前跨了一步,伸出的手又垂了下来,表情欲言又止。
我的心里一阵绝望,看他的表情,绑架我分明有他的份。
“老八,”于四李终于开口,“放开她,让我跟她说。”
他转向我,两只眼睛躲躲闪闪,许久才看向我,“三桃留下一样东西,这东西......能救我的命。”
10
于三桃从小就告诉我,任何事情都不能光看表面,人当然更如此。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真的,其实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这世上没什么是绝对的,你千万要记住。”她说。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于四李的哀求,这个我从小到大的亲人,此刻在我面前涕泪横流,像是个毫无战力的孩子。
“苗苗,”他抹了一把鼻涕,“舅舅没脸,实在是没办法了。追赌债的人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再还不上钱,就要砍我的手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舅舅死,对不对?”
“舅,”我开口,“可是我也没钱啊,你就是绑我也没用,家里什么底细你知道,我妈就留下这间花店......”
“我知道,我知道......”于四李忙不迭地点头,“花店没钱,可你妈死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钱,我不贪心,只要一半就行......”
看我仍是茫然,老八挤过来,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银行卡!你妈留下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一百万!”
我差点笑出声来,于三桃辛苦半辈子,只给我留下了这间花店。就这,还有贷款没还完呢。我怀疑我舅和老八财迷心窍,狗急跳墙才这样说。
“他说的没错,”于四李低声说,“这笔钱是你爸何其给三桃的,说留给你。你妈开始不愿意收,可眼看着自己快要死了,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像样的财产,她才勉强收下了。‘强了一辈子,临了脊椎骨软了,跪下了。’她告诉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落寞,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一定不会收下这笔钱。”
我的鼻子一酸,胸腔被强烈的悲意鼓动着。我心中那个决绝,冷漠,对我极度强势的于三桃的形象突然轰塌了,变成了那个躺在病床上,渴求着一碗馄饨的可怜女人。
就是这碗馄饨,她还没吃上。
“那次在小巷,我想跟着你,找找银行卡的线索。谁知道你这丫头比鬼都警觉,不是你舅放跑了我,我早被发现了。”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八不耐烦地说,“银行卡在哪儿?别他妈哭了!””
“三桃临死前几天都在昏迷,没来得及告诉你。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了那笔钱,我就能还上赌债了。”我舅接着劝我,他的声音低下去,“是老八和飞哥求情,才特别宽限了我这么久......”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于四李:“舅舅,我爸给我钱的事,老八早就知道?”
“是,我跟他提过。老八这么多年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说他帮你向那个飞哥求情,你亲眼看到了?”我用余光瞥到老八呼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这边。
没错,这样我就有数了。
我舅怔了一下,“这倒没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舅舅,我再问你,是他带你入的赌局吗?”
“不是,不是,”我舅的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我是在酒桌上认识的飞哥,他说玩两局不要紧......”
“刚开始你确实赢了钱,对吧?”
“是的,我看着赢来的钱,心里的震撼像涨潮一样——只是一晚上,就赚了我公司两个月的利润......可是后来很奇怪,我怎么也赢不了了,一上牌桌就输,一输我就更不甘心,更想赌......”
“后来你输了一大笔钱,飞哥逼着你还钱,你走投无路,告诉了老八,老八说他认识飞哥,帮你求了情,还说要是我能把钱借给你还赌债,就好了......”
“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舅疑惑地盯着我,他似有预感,抬头望向老八,声音在颤抖,“是你和飞哥做的局?”
“老四,你别听这丫头胡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怎么会......害你呢?”老八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立时跳了起来,可我和于四李都听出来,他心虚了。
“我想起来了,你有几次还借钱给我赌......你说我今天运气肯定好!”
我轻笑一声,“舅舅,不借钱给你,你怎么继续输更多?”
老八气急败坏,冲着我举起拳头,被我舅慌忙挡住。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相信,自己最要好的兄弟,竟然联合外人精心设了一场请君入瓮的把戏,这两个人精心算计,只把他当成一只肥羊。
“我也欠了一屁股帐,飞哥说就帮他做个小小的局,免我一半的帐......”老八嘟囔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她有钱,只要咱们拿到,就都有救了!”
听到这里,于四李再也压抑不住愤怒,猛地向老八扑去!
他们纠缠在一起,发出拳头落在肉上噗噗的闷哼声。我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心里暗暗祈祷——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一束铃兰花。”
11
黑暗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盯着门外的拜访者。于四李和老八停止了厮打,悄悄起身,躲在了收银台后。看样子,他们随时准备突袭这个闯入者。
“咔哒。”
男人走了进来,他像一只在黑暗中行走的猫,轻车熟路地穿过一地杂乱,准确无误地站在了我面前。
“哎呀,这可不好办啊。”我听见男人嘟囔,“这又不归我管。”
话虽如此,他还是蹲下身,准备帮我松绑。我不安地转动了一下身子,用眼神示意男人——后面藏着危险。
男人丝毫不在意,就在他的手要碰上绳结时,暗处的老八率先发动攻击,猛地扑向男人!
不过他随即“咦”了一声,呆立当场——大概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突然消失吧。
老八吓得声音都在哆嗦:“他是人是鬼?怎么突然不见了?!”跟着出来的于四李也满脸疑惑,两人将花店找了个遍,呆立当场。
“快走吧,”我对我舅于四李说,“那个人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呸,”我舅看来也发了狠,黑暗里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发着光,闪烁着某种鬣狗的阴狠,“苗苗,你别怪舅舅,舅舅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黑暗中,冰凉的匕首闪着幽幽的寒光,离我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嗅到金属独有的气味——一种坚硬的臭味。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浅浅的叹息,我舅和老八应该也听到了,三个人的目光都寻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角落里的一盆铃兰花。
我舅率先冲过去,捧起花盆,左看右看,老八也围着他,两个人抱着花盆,像医生在研究什么疑难杂症。
可那就是一盆普通的铃兰花啊,连我也搞不懂,一盆花为什么会叹气。
就在这时,捧着花的于四李晃了几晃,身子一软,缓缓地瘫在了地上。一旁的老八大惑不解,刚想开口,就像被什么迷住了眼,嘟囔了几句,也瘫在地上不动了。
铃兰花从空中跌落,花盆摔得粉碎,什么东西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我的绳结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男人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捡起泥土里的东西,那是一张银行卡,应该就是我舅他们在找的那张。
“很奇怪吗?”男人问,“你那么喜欢花,应该知道铃兰有毒。”
“铃兰的根、茎、叶都有毒性,可从没听过可以把人迷晕。”我恍然大悟,“是你干的?”
“我说了,这不归我管,虽然刚才我是很想出手,”男人说,“可我晚了一步。是你母亲出的手。”
“铃兰花,”他看我疑惑,指指那盆铃兰花,“她用所有魂力附在了那盆铃兰上,并大幅度增强了这盆花的毒性,所以......”他耸耸肩,“所有魂力。”
“魂力?”
“人死了不会马上去投胎,肉体会消亡,可魂魄会飘散。我负责收集它们,引导它们至......你们叫阴间?地府?随便吧,反正是魂该去的地方。任他们飘散可不行,那样你们的世界会乱套的。”
“077339号魂魄,啊,就是你的母亲,”男人挠挠头,“有点不好办,她告诉我,她忘了些什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本来很好办,托梦就可以。可她不答应,我说我可以传达,她也不愿意。她说还有些事需要你去了解,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她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了解了很多,她和外公外婆,和我父亲何其,还有......”
还有和我。
我突然愣住了。因为我知道于三桃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忘记的,”我犹豫着开口,“是一句话吗?”
“是的。”
“是......我爱你?”我有些羞涩。
“并不是,”男人摇摇头,“不是这句,她说忘记对你说——”
对不起。
12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像是多穿了一件暖呼呼的毛衣。
我把装着苹果、巧克力和几样小菜的竹筐放进车里,将一束铃兰花放在副驾,驾车往城南开去。
“对不起?”
“是的,这是她忘记的东西。还有一句,她说不转告也可以,但我按程序还是要告诉你。”男人说。
“是什么?”
“‘妈妈不管你啦,今后你可以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了。’”男人说完,脸上露出笑容,“还有,这个笑容,也是需要转告的。”
“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很遗憾,不在了。她用尽所有魂力,不得不去那边了。说实话,077339号魂魄是一个好魂,她很温柔,除了非要找到忘记的东西这点,其他方面都很配合......”
“她不叫077339号,她叫于三桃,是我妈妈。”我捧起地上的铃兰花,放在桌上。下一秒,我抱住男人嚎啕大哭,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浸湿了男人的胸口。
我也终于明白,男人的胸口,为什么总是湿透的。
那一定是,你的泪水。
车笔直开进了城南公墓,今天人很少,是个说话的好日子。
我将那束铃兰花轻轻靠在墓碑上,花开得很漂亮,洁白的花朵就依偎在她的脸旁,映得她的脸也漂亮起来。
我撕开一块巧克力,“喏,你爱吃的,我带了很多。”我坐在墓碑前,开始跟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件事,从男人走进花店开始,到那晚他挥挥手消失,再也不见。
“你说,他是谁呢?长得还挺帅,”我说,话像止不住的溪水,“比我爸可帅多了。对了,那张卡我还给爸爸了,那不是个好东西。花店生意很好,我可以养活自己。”
于四李和老八醒来后,记得晚上发生的任何事,却唯独记不起男人的存在。
“妈,舅舅和老八被警察抓了,是我报的警。我曾犹豫过,但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对吧?他托律师转告我——‘对不起,苗苗,舅舅犯了错,就要受罚。’”
“上周我去了斗扎村,你先别激动......”我挠挠头,“外婆的身体还行,高血压,老毛病了......外公这次没拿笤帚赶我,我看见他偷偷躲在堂屋里听我和外婆谈话,等我去找他,他又一摆手走了。这老头......”
“外婆说,”我轻抚墓碑上于三桃的照片,“这些花,以前房前的坡地上开了一坡头,比今天这个还漂亮。她还说,兰兰最爱这种花,让我叫一声你的小名,她下次会来看你的。”
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小名,原来你叫兰兰,和这花一样。
“兰兰,”我仰头,欢快地说,“你听到了吧?一定听到了,对吧?”
一阵风吹过,花朵轻轻飘动,像一个个摇晃的小铃铛,真的像你也听到了。
「END」
{ 完 }
注:铃兰花语——幸福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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