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龍昇
少小时,我家常搬迁,小学六年,辗转五校,上海三校,北京两校。童年,家从北平迁至上海永康路。次年,我进入家旁的粹光小学就读一年级,其后转入正风小学、日新小学。这些小学均在襄阳南路、永康路、永嘉路两百米方圆的范围内。
在正风和日新小学读书时,有几个小同学一起发起了收藏热,收藏的是小纸头。那时放学后,同学轮流到各家去做作业,我们有一位姓尹的同学,其父是开针厂的,其家有许多缝衣针和缝纫机针,还有黑色的包针纸和往包针纸上贴的小画片。另一位姓白的同学,其父是开线厂的,其家有成把成束的丝线棉线和绕在木轴上的缝纫机线,那成把成束的腰间和缝纫机线线轴两端,也贴有小画片。两家拥有的小画片挺精美,去写作业的同学都分到些,从此开时了我们几个小孩子的小纸头收藏热。
小画片或所谓小纸头,就是贴在商品上的商标,除去包针纸和线轴上贴的,新袜子、蛤蜊油壳、花露水瓶、酒瓶……上面都有一张小商标纸的,只是一帮小屁孩不知它们是商标,就按上海话叫成了小纸头。我们先是从商品上取下那些小纸头,后来发现老城隍庙有一卖杂货的小地摊上,就有各式各样的小纸头在卖。地摊老板确实管那些商标纸叫小纸头的,一百圆一叠子。几个小同学各花一百圆钱,买几种不同的,再互相交换,等于花一百圆钱就能收藏到多种小纸头。我们又去和其他小行家再交换,一百圆钱购买的小纸头,又翻倍地收藏到了老多种。小纸头形形色色、包罗万象,两三年的时间里我收藏到了数百上千种小纸头。我将它们放在一个大铁盒子里,复习功课之后打开盒子看着玩,很是开心。
▲ 上海明星花露水商标
小学四年级读到半截上,家又从上海搬回北京,住在西单北大街路西的一个大院。那时家父已出国,安排我转学的是姑父,转到了太仆寺街小学。去太仆寺街小学须跨过西单北大街,进西单商场,出商场后门便是,不算远,我没意见。就那穆林小学,是我新的收藏爱好——集邮的开始之地。
回忆一下那时的西单北大街:从西单把口往北数,街东侧有大空场、天福号酱肉店、万里皮鞋店、欧亚照相馆、银行、日杂用品店、西单第一理发馆,直到西单第一至第五商场……街西侧有食品店、西单第二理发馆、玉华台饭店、盛锡福帽店、花纱布公司,隔舍饭寺胡同(今民丰胡同)有西单邮局、清真公益号食品店(栗子王)、皮鞋店、西单菜市场、服装店、穆林小学、国泰照相馆,隔条皮库胡同有新华书店、桂香村食品店、床上用品店、裁缝店,隔大木仓胡同有中药店、文茂文化用品店,电料行、一个很深的大门洞、恩成居饭店、市电话二局。
那很深的大门洞里大院套小院,我家就住在小院里,小院的一面墙上是恩成居的后窗户。大院的临街房便是文化用品店和电料行,它们变来变去地成了西单自行车商店。为考察那穆林小学是否是回民小学,我进了它的月亮门,进门后下几层台阶,是一个低于马路的小院,经侧道进一大院,发现是座清真寺,寺内一部房子当作了穆林小学,原来它确是穆斯林小学。从清真寺和小学退回前面临街小院时,发现它背向大街的房前,挂着个邮票社的牌子,很冒失地进去一看,墙上镜框中、玻璃柜子里都镶满、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邮票!
柜台后站起位四十来岁的人,问我怎么不进教室上他这儿来?他像老师也像掌柜的,我一小毛孩子,就叫他大叔,问他邮票卖不卖。他说他是搞集邮的,办邮票杂志也交换邮票,也稍许做些买卖,但你这么个小孩,哪会有钱来搞集邮?头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去那邮票社时,我带去了我的小纸头和当日买早点的五百圆钱,证明我不是坏孩子,我有收集兴趣,有正经来路的经济能力。
大叔终于同意卖我些邮票,还告诉我说他姓韦,还给我看了许多夹在本子里的邮票。我指着一张有龙的图案的问多少钱?大叔瞄了我老半天才说“三万圆”。妈呀,是个天价,吓死人。我转手指向一张绿颜色的有五个穿长袍的阿姨手拉手的邮票问价,他说这张便宜,八百圆。我手里只有五百圆啊,但那天我和韦大叔交上了朋友,他爽快地以五百圆卖给了我那张阿姨手拉手的邮票。他还教给我说有的邮票是单张的,有的是几张一套的,比如我买的那张是六张一套,集邮都是要将一套集全才算完美,后来我就设法攒钱将那六张邮票集全了。
韦大叔的邮票一半是干净明晰的新票,有的新票上印着黑字“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有的印着“暂作五分”“苏北”“山东战时邮政”“苏维埃邮政”……他还有许多盖了邮戳的盖销票,我都买。两年里收藏了两本清末票、帝国主义在中国发行票、外国出的加盖中国字票……说是买,其实那两本邮票有一半是韦大叔白送给我的。当我从大人给的压岁钱中攒够三万圆,买下韦大叔的天价龙票时,他又给我看了一条龙,说我买的叫“小龙”,他那是“大龙”。小龙天价大龙无价,我急哭了,结果他竟将无价的“大龙”白送我了。现在回想,大概是韦大叔不仅童叟无欺,还认为我孺子可教,他也可后继有人吧。
▲ 大龙邮票
集邮途中,万圆、千圆、百圆钱变成了一元、一角、一分钱,我家也从西单北大街很深的大门洞搬到了西单把口的报子街的一个大杂院里。回忆下西单把口吧:那时的西单是个丁字口,口北是西单北大街,口南是宣武门内大街,口东是西长安街。西长安街顶着的是一排房子,那排房子南面的胡同叫报子街,北面的胡同叫旧刑部街。我家住的大杂院门开在报子街上,后院墙对着西单剧场。那时仍在太仆寺街小学上学,也仍进穆林小学院里找韦大叔收藏邮票。
1956年起,市政府拆除了顶着西长安街的那排房子,将它的遗址和报子街、旧刑部街一起开拓成了宽敞的复兴门内大街。正是那时,我家拆迁到了新建的永定门外琉璃井居民区,我也转入了刚建成的小七圣庙小学读六年级。正是那时,小学校教的繁体字变成了简体字,注音字母ㄅㄆㄇㄈ变成了拼音字母bpmf。几个月后,我进入还没盖好的九十二中读中学(最初几个月的教室设在民房内)。我有幸成为小七圣庙小学和九十二中的首届毕业生。在那段岁月里,我收藏爱好又多出了一项——火花。
巧在离家、离中学不远处有座几年前搬来的北京火柴厂,巧在那时已有勤工俭学一说,九十二中学生的勤工俭学便被指定在了北京火柴厂,工作内容是往火柴盒里装火柴。不知厂里对学校是有偿还是无偿,但记得厂里常给学生发些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和些水果糖果类的慰劳品。我瞄准了那贴在火柴盒上的小画片,认为它也是一种小纸头,是商标纸,最后知道了它在行内叫火花。我跟发慰劳品的阿姨说我不要水果糖果,只要些火花行不,结果她不仅给了我慰劳品,还偷偷给了我些没粘在盒上的小画片,那就是我集火花的开始。
▲ 中国振华火柴局火花
火柴厂的火柴盒,是由厂子附近的居民糊的。糊火柴盒的人家先去厂里领来木片、纸片、火花和打糨糊的材料,在家糊好内盒、套盒,贴上火花,再送回厂里,验货、计手工钱。大约是糊好一万只火柴盒交一回货,但厂里发材料时总会比一万套多些,那是打进了损耗和可能出现的残品。于是糊火柴盒的人家里多有剩余的火花,我们院子和邻院便有糊火柴盒的人家,我便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成叠成叠的火花,当然我也付出了些劳动力——帮他们糊会儿火柴盒。
集火花的同时,我仍在集邮。韦大叔的集邮社去的少了(后来没了),去的多的是东城区八面槽中国儿童剧院旁的中国集邮公司。我在那里及其门外的集邮爱好者间,购买或交换到了新中国发行的邮票,当年出的不过几分几十分钱,圆单位票也没翻过一倍,凭零花钱能购买一些。用那些老中国票,我还换到了摩纳哥、圣马力诺、列支敦士登、法属英属非洲等外国票。但从韦大叔处得到的清末票,尤其是龙票,从不敢撒手。
在中国集邮总公司门外,还能碰到火花及邮票火花都收藏的行家,他们多是中年或老年人,多来自外地,见多识广且有经济实力,我虽属仅有零花钱的中学生,但我有优势,我有成叠成叠的、不是从火柴盒上撕下来泡下来的、成套成系列的、北京火柴厂的火花。外地火花虽来之不易,架不住我拿一叠换你一张。于是,我这“雏儿”,从那些“老炮儿”手中换到了以广东、澳门、上海为主的火花,最得意的是拥有了一枚广东佛山巧明厂出的舞龙火花。我最得意的是在中国集邮总公司,花三元钱买到了梅兰芳小型张,它发行于1962年9月15日,那月底我领到了人生第一次工资,正来得及购买到它。
▲ 梅兰芳小型张
小学、初中、高中時代里,我逐渐成为收集小纸头、邮票、火花的小小收藏家。有工资收入后,收藏品在质和量上都有了提高,心生往收藏大家发展的念头。这便是收藏带给我的小小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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