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青年时期去外地水产学校前,复一一直生活在这里。可是要到后来,他才发现东京山手一带竟有这样一个桃源仙境,并欣然成为谷底这间金鱼铺子的主人。只是六年后的今天,这样柔和的景色和水声反而对他产生反作用,使他那已变得僵硬的心更加枯燥。他抬起无表情的眼睛,向崖上看去。
崖上是一座宏伟的宅邸,草坪直垂下崖沿。宅子一角有一处罗马式的半圆形亭子,一根根圆柱在六月的太阳下刻画出鲜明的紫蔷薇色阴影,柱子间露出高高的蓝天。看上去,好似白云以渺远下界这些圆柱为梁柱,悠然横空而过。
今天,半圆亭子正中的凳子上依旧坐着这崖顶宅邸的夫人真佐子。她身体丰腴端挺,日光照着她的胸口。毛线零乱地搁在膝上,从远处也可看见,想是在织些什么。一个睏睏的小女孩斜倚在她的身边。
这是一副与复一的心境无缘的标准的幸福画面。真佐子深度近视,大约看不到他这边,而他却是每天都看得见她,已过于稔熟,以至于这样一幅画面再也刺激不了他的心。只要不去刻意对这样的场景寄以嫉妒、羡慕或是留恋之类的感情,扰乱内心,他的心便不会有一丝波纹。复一已变成这样一个人。
“唉,今天又非得看这画面么?这女人活得堂皇自在,与我无半分干系。而我却命中注定对她难以割舍……”
复一缓缓坐起,点了根烟。
那时,真佐子被人称作“崖顶大宅子的小姐”,是个不太起眼的少女。她寡言少语,时常低着头,有咬住半边嘴唇的惯癖。她母亲早逝,是父亲养大的独生女,在旁人看来也许更显伶仃。
真佐子本人并不像爱在一件事上钻牛角尖的人,但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极为迟缓。她一个人拎着小桶到复一家来买金鱼,回去路上遇到小狗追她,虽惊慌失措,肢体动作却跟不上。一旦跑了起来,又会逃得过远,在安全距离外站定后,眼睛里这才迸发出恐惧来。对于那朴拙的圆眼睛、特殊的动作,复一的养父宗十郎先是声明这是大主顾家的小姐、不好大声说她的不是,然后笑道:
“活像金鱼里头的兰寿。”
出于隐隐的阶级意识,崖下的金鱼铺子一家对崖顶大宅里的人有一点反感的情绪。因此,复一在小学的上下学路上同邻舍小孩子一起敌视和欺负真佐子时,家人并未怎么拦阻。偶尔崖上的女佣过来告状,父母当场固然赔礼道歉,唯唯诺诺,待女佣回去,便若无其事,非但不训斥复一,连回头瞪他一眼都没有。
复一见势,欺负起人来便越发扭曲和激烈。他的欺负方式对于一个小孩来说颇为早熟——通过指责女子的贞操来刁难真佐子。
“今天做体操,你让男老师从你胳肢窝下伸手将松掉的腰带提起来,有这事吧?竟然让男老师——真是贱货!”
“今天你是不是跑去给流鼻血的男学生递了足足两张纸?好生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