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跑步成为一种经济时,到底该怎么跑,成了各个跑派的争锋焦点。有人认为,“随心所欲地跑”是绝对错误的,必须得有正确的姿势。也有人说, “我就是个跑渣,要什么跑姿。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一
“我其实并不喜欢跑步,我只是喜欢教跑步。就我个人来说,我更爱的运动是游泳。”2016年4月的一个下午,74岁的尼可拉斯·罗曼诺夫坐在我左边,说着俄国口音浓重的英语,伴以微笑。也许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的英语也是同样的腔调。
他问我:“你说说看,人与人最基本的、也是最好的相互关系是什么?”
“朋友关系?”
“不,没有那么具体。”
“信任关系?”
“又太抽象。我告诉你,是友好,互不伤害。跑步是人和环境建立友好关系的一种方式,跑步应该是满足的、愉悦的。疼痛、伤害不是好的关系。我用我的概念、模型、方法,来帮助人们通过跑步与环境友好相处,让你少受伤害,跑得更快。”
罗曼诺夫博士竖起食指:“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run with your heart(随心所欲地跑),这绝对是错误的,是误导人!”
二
2011年到2013年的中国,一个庞大的跑步人群像沙尘暴一样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社交平台上经常可见跑友po出来灯光球场、流汗的肌肉,还有被绿色充塞的路线图。
关于跑步为何突然流行的阐释实在太多。我的几个跑步的朋友是这样说的:
老魏,原上海某出版社总编辑,2012年开始跑步,起因是“一个炒股的朋友给了我一本书《天生就会跑》,拿起来我就放不下了,觉得挺有意思,要不跑跑试试看”,下班后,他会晚上开着车到世纪公园跑上一圈(5公里)再开回家洗澡吃饭。这一跑就跑了快五年,掉了二十几斤肉。
阿伦娜,前媒体人,写小说。“跑步对我来说,不仅是健身方式,还是帮我走出困境的方法。读高中和大学时,有严重失眠现象,是跑步帮我调整了状态,顺利度过青春期。”在她的感觉中,2011年后,市民跑者明显增多,跑步成为流行文化,“有种说法是这与国内中产阶级的兴起有关,我同意。”2015年7月到10月,阿伦娜几乎每天都会跑上10公里,在11月8日的上海马拉松上,她跑了3小时48分。
木,曾在运动品牌工作过,每周固定两次5公里跑,不从众,喜欢孤独地跑。“人一过三十岁马上就发现身体各种机能开始退化了,跑步是王者运动,对机体的锻炼量最全面最持久。”他经常搬家,五年里搬了四五次,每次搬完都会先勘察跑步路线。公园,学校操场,小区内部都是他的选择。跑步让他“身体上,心态上都变好了”,“另外也可以抗抑郁,跑完步身体上是真的有欣快感的。”
木所说的欣快感,科学上是指当运动量超过某一阶段时,肌肉内的糖原用尽,只剩下氧气,便会分泌脑内啡。据说吃辣和唱嘹亮的歌曲也能产生类似的快感。
中国跑步热潮从一开始就搭上了新媒体的快车,微博,微信,app,以最快的速度蔓延。有“一起跑团”、“夜跑团”、“xx公园约跑团”、“异地同心跑团”等数不尽的民间组织。
线上,线下,马拉松赛事在全国遍地开花,越来越多,入场资格越来越难搞。根据中国田协协会“中国马拉松网”的数据,2010年中国有13场马拉松,2015年已增加到134场,参赛者达到了150万人次。
跑的人多了,一些段子闪现,比如“中年三大宝:抄经,跑步,吃素(也可替换为榨果汁,仁波切,总之第三宝是个妥妥的广告位)”。中国人需要跑,无论是为了挺过糟糕的时刻,还是为了几近虚脱后的快活。
三
早上六点,上海。从酒店62层往下望,晨跑者正陆续穿越人民公园的浓荫。
这是罗曼诺夫博士最熟悉的场景。无论在世界上哪个城市醒来,他都会看到当地跑者移动的身影。
罗曼诺夫1942年出生在苏联,1960年代,他毕业于楚瓦什师范大学。这所学校坐落在距莫斯科近一千公里之外的楚瓦什自治共和国首府切博克萨雷市,它的体育学院是苏联运动王朝的重镇。那时,很多运动员都在这里,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世界冠军,为国争光。
罗曼诺夫毕业后,在陆军服役一年,然后回到母校担任讲师和田径队的教练,同时继续学业。他陆续攻读了莫斯科的体育科学研究院硕士,和俄罗斯体育暨运动皇家学院的博士学位。
不过,研究跑步似乎没什么前途。罗曼诺夫发现学得越多越无知——运动学科的专业知识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跑步这项简单的运动,无论是从生物力学还是心理学角度。他不知道该教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教。跑步可不可以教,本身都还是一个问题。
当时的苏联体育界,理论山头林立。比如,有一派理论认为,跑步是人类的第二天性,无须教,也无法教,因为每一个人的跑步形态在出生时随着不同的身材就已经被决定好了。另一种更受欢迎的看法认为,跑步技术应随着马拉松距离、中长距离与短距离冲刺跑而有所不同,因此不同的竞赛距离需要不同的教法。
但这些观点都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那就是认定了跑步是一种简单的运动。最厉害的跑者是那些天生就具有优秀的跑步基因,同时又能承受最艰苦训练的人。基于这样的“共识”,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跑步并不像跳远、跨栏或投掷等田径运动,需要所谓的技术训练。
1977年10月,一个阴湿灰暗的早晨,罗曼诺夫和学生完成当天的田径训练课程,准备从师范大学的运动场回家的路上,芭蕾舞的意象如同一片幽暗的树叶从他眼前飘过。
罗曼诺夫是芭蕾舞“票友”。他有几个朋友是芭蕾舞蹈家,时常有机会进入内场观看他们的练习过程与现场表演,从简单的、基本的、单个的芭蕾动作,到复杂的、叠加的、连贯的舞蹈段落——芭蕾舞的训练方式,看似与跑步毫无关系,却启发了他的灵感。
芭蕾舞必须先学习无数的连续姿势,就像无数的碎片,一旦姿势熟练连贯,碎片就在一瞬间归位,形成整块拼图——完美的舞台表现力。
罗曼诺夫假设,跑步像人类其他的运动项目一样,必然存在一种最佳方式。在后来的著作《姿势跑法》中,罗曼诺夫写道:“首先,我观察人类和动物的各种跑步动作,试着从中找到与前进动力相关的可行性科学原则。找出这些原则后,我试图开发一套人类动作系统,其技术源自既有的自然力量,并将它们发挥至极致。我相信这套动作在完成基本的力学任务后,它的美感和精准度一定能和溜冰、芭蕾或体操的动作一样。”
1988年,《姿势跑法》俄文初版在前苏联问世。但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罗曼诺夫自费找了一个当地出版社印制。《姿势跑法》没有引起关注。他向我解释道,“因为姿势跑法跟当时苏联主流跑步理论体系是不相融的,是极端冲突的,”——他加快了语速,手臂在胸前绕着圈,“就像一个人说地球围着太阳转,另一个人说明明是太阳围着地球转。”
1991年,苏联解体。又过了两年,罗曼诺夫的大女儿嫁到美国佛罗里达州。罗曼诺夫全家决定赴美出席婚礼,从此留在了美国。
四
罗曼诺夫到达美国的时候,美国已经是一个跑者的国度。
《天生就会跑》的作者,作家克里斯托弗·麦克杜格尔总结了美国长距离耐力跑运动的三次大起大落:“第一次是在大萧条时代。两百多个跑步者每天跑四十英里,跨越了美国本土全境,同时掀起了一股浪潮,之后渐渐平息;七十年代初,跑步潮又卷土重来,当时的美国人刚刚经受过越战、冷战、种族暴乱,一名总统犯罪和三名领袖遇刺的打击。第三次则是在‘9·11’过后一年,越野跑忽然成了全美发展势头最猛的户外运动项目。”
而在罗曼诺夫后来出版的《姿势跑法》英文版中,他把美国“市民跑者”的兴起归功于奥运会。
他写道:“1972年,美国迎来第一波市民跑步热潮,这是被法兰克·肖特(Frank Shorter)赢得当年的奥运金牌引爆的。以前只有少数前卫人士在跑,他们穿着短裤和帆布鞋的模样还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在这之后,跑步成为一种流行行为,它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5公里、10公里和马拉松的赛道开始进驻到主要城市的街道中。跑步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必备,跑鞋公司成为市场巨人。”
无论如何,两位跑步界的传道士都把跑步的流行解读为大众心理与情感的需要。
麦克杜格尔:“跑步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它融合了人类的两种原始冲动:恐惧与快感。无论是害怕了还是快活了,我们都会去跑步。既是奔跑着逃开不幸,也是奔跑着寻找目标……境况越是糟糕,我们就越拼命去跑。”
罗曼诺夫:“跑步行为被纳入了精神领域,跑步不再被认为是一种被成年人忽视的学生专有爱好,反而被看成保持圆满人生的关键。跑步,似乎快要变成了一种信仰。在某些地区,跑步甚至被视为万灵丹,可以治愈一切现代文明病。”
定居迈阿密后,罗曼诺夫当起了职业跑步教练。他来自苏联举国体制的“金牌流水线”,又头顶学院光环,在商业氛围浓重的美国跑步潮中乘势而起。
1997年,为了教学的便利,罗曼诺夫录制了第一部跑步教程录影带。出乎预料,录影带的传播没有止步于小范围专业领域,很多普通人观看了录影带,引起了许多讨论。当这些讨论的声音反馈给了罗曼诺夫后,他又录制了一些更细节更基础的内容。罗曼诺夫的“姿势跑法”进入了主流视野。
这时,他意识到了跑步的商业机会。罗曼诺夫的大儿子瑟佛林从大学商科毕业后,开始帮他实际运营,不仅要教人跑步,更重要的是做商业活动,做网站。瑟佛林向我转过电脑屏幕,24格画面同时出现在那上面。他准备了一根荧光红的制图笔,对准画面上跑者的身体。瑟佛林简单地讲解:“你的头顶刚好在镜头的最顶端,脚掌落地点刚好在镜头的最下端,身体的每一边要几乎在镜头两边的范围之内。首先要知道的是,你的身体只要任何时间、任何部位超出镜头的画面,就代表你在某些地方出错了。”
不难理解,姿势跑法有着严格的动作限定。只有柔和而自然、连贯又准确地把这些动作组合起来才能实现最大的效用。
整套教学与分析方法趋于系统化之时,罗曼诺夫父子——现在应该称“姿势法”公司了,开始与各个国家队和跑步团体建立关系,与美国铁人三项选手、教练开研讨会。2002年,《姿势跑法》英文版在美国出版。瑟佛林告诉我,迄今为止,这本书在全球已经卖出50万册,包括简体中文版与繁体中文版加起来的10万册。
可是,书和录影带卖得再多,也还是有人不得要领。正如总有些人无法通过看书看视频学会骑自行车,而必须要真人陪练一样,罗曼诺夫父子开始收费训练一些专业跑步人士,而这些人获得由BOC(美国教练认证系统)和APTA(美国物理治疗师协会)认可的 “姿势跑法”的教练资格认证后,又可以再去传授姿势跑法的要义给更初阶的跑步人群——以此获得属于他们的收入。
“姿势跑法” (Pose Method)的商业模式逐渐形成。它与其他跑法,诸如气功跑法(Chi Running)、钟摆式跑法(Evolution Running)等一样,开始在美国盛行。
2011年,《姿势跑法》的中文版在台湾出版,改名为《跑步,该怎么跑》。2014年,这本书的简体中文版引入中国大陆。随后引进的,是“跑姿培训营”。
五
盯上中国跑步经济的,并非只有罗曼诺夫。这块市场的竞争已经很激烈了。
田同生,63岁的“跑哪儿”联合创始人,已经跑完73个全程马拉松和1个100公里越野跑的跑者。2014年,田同生出版了一本书,叫《百马人生,从55岁开始》,而“国外跑马拉松+旅游”的商业模式(即后来的“跑哪儿”主要业务)已初见雏形。那时,我在采访田同生时,他就特别清醒地看到,“赛事,图书,社交媒体,结合在一起,可以引爆超强的效果”,这一回,我再和他讨论“姿势跑法”授课模式在中国传播的可能性,他旗帜鲜明地投了反对票。
“我从2008年开始跑步,跑了75个马拉松,只受过痛苦折磨,没受过伤,我避免受伤的方式就是不跑快。跑了就好,弄什么姿势的,吓唬得老百姓都不敢跑了。”
“我就是个跑渣,要什么跑姿。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他说。
田同生跑步,受了三本书的影响。第一本是村上春树的《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这本书告诉我,跑马拉松是普通人能做的事,我超越了昨天的自己,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才更为重要。”
第二本是《跑步圣经》,这本书谈价值观,谈信仰,让田同生知道了跑步不仅是体育,还有文化,还有哲学,“某种意义上人类是‘跑’出来的,跑步是对性格的磨练,价值观的锤炼。
第三本书,是克里斯托弗·麦克杜格尔的《天生就会跑》。田同生很喜欢这本书,他引用了其中一段:“在非洲,羚羊每个早晨醒来的时候,都知道它必须比跑得更快的狮子跑得更快,不然就会被吃掉;而狮子醒来的时候,也知道它必须比跑得最慢的羚羊跑得更快,不然就会饿死。不管是狮子还是羚羊,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要开始奔跑。为什么有些人每天早晨醒来就能像狮子或羚羊般奔跑,另一些人却得依靠止痛片才能下地走路?”
在这三本书的鼓舞下,田同生开始跑步,从0公里到跑10公里,在厦门跑完人生的第一个全程马拉松。2010年雅典马拉松,正值马拉松2500周年纪念日,做营销出身的田同生非常敏感,他带着“中国跑团”,沿2500年前的赛道跑了一圈。这次活动受到了希腊政府的关注,报纸用24个版面来刊登每一位马拉松跑者的成绩,田同生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马拉松可以和文化、旅游结合在一起。
田同生觉得,跑步的技术并不重要,关键是意志,毕竟,有很多人挺着发福的肚子而难以下决心去跑。他的目标,就是那些精力不济、注意力分散、从而影响决策的高管和企业客户:
“我真的没办法教别人跑得更快,我能传导的就是自律、勤奋、挑战自我,对马拉松精神的感悟,让跑步成为习惯,让有影响力的人来帮助普通人来建立习惯,像灯塔效应,光亮照亮一大片。”
六
今年6月28日,我加入了“周二世纪霸王胡乱跑2016”微信群,成为第38个成员。在以上海世纪公园为标的物而建立起来的上百个跑友微信群里,这是普通而又典型的一个。群主“远风”每周一晚上发布一条动员群信,敦促成员“抓紧时间,安全为主,科学训练”,提醒周二晚7点开跑,基本10km左右,8点结束后参加聚餐。
6月28日正是一个周二,7点钟,天光还亮,成员陆续抵达世纪公园7号门,互相打声招呼 ,便开始拉伸、换衣、热身,绑紧鞋带,汇入步道。围着世纪公园跑一圈(5公里)或两圈(10公里),40分钟至1个小时后,他们从夜色中脱身而出,大汗淋漓,面白颧红,停在志愿者服务点拿一次性水杯倒水喝。有人赤裸上身,站在人行道边上做深蹲,花木路上的川流喧腾毫不入眼。有人开始清点聚餐人数,往马路对面转移。
“自从我跑步以后,跑步就不是为了减肥了,而是为了更加心安理得地大吃特吃。”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孩子笑着说。
“周二世纪霸王胡乱跑2016”虽是一个小群,其历史却足可追溯至十年前——一些骨干成员,从2005年左右便开始了有组织地相约跑步。跑后聚餐的定点餐厅随着一家家吃腻、一整条街吃腻,近些年来定在了一家湘菜馆,享受雷打不动的八折。聚餐的面孔总也不固定,有时一两年没出现的人忽然来跑了一场,来和几乎整桌的陌生人AA吃饭,有时,一男一女两个跑着跑着,聚着聚着,就再也不出现了——结婚了,从此化为餐桌上的谈资。还有些人,速度相近,工作背景相近,便渐渐从群里分化出去,又再独立成群。无论谁来吃饭,都会被拍进照片,上传到群里,作为这一晚约跑的总结,交待。
他们平时并不怎么讨论跑步的姿势,但他们会跟在跑得好的人后面练,默默琢磨。就像罗曼诺夫所说:“中国人很热忱,把自己当成不折不扣的学生,很少发出挑战。”
在我入群一周后,一位声称不特别注意跑姿也没受过伤的大哥缺席了,说膝盖忽然不行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第一次。
8月16日晚上11点多,两个新成员加入,群人数达到40人。邀请者“远风”介绍说,她们都是女孩,一个是医学硕士,一个是高级白领,各自都有丰富的户外旅历和经验,其中一个参加过意大利的半场马拉松。“远风”最后说:“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接纳新跑友,一起追逐实现自己的梦想。”
鼓掌和握手立刻从不同的手机屏幕上发送过来。
— — E N D — —
吴越,前纸媒工作者,现为文学杂志编辑,非虚构写作学徒。
题图:视觉中国。罗曼诺夫照片由跑步学院供图。田同生照片为本人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