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坚信“日常修补”式的增量政治,即坚持不涉及社会制度中的基本福利和奖赏议程的改革。他们与政治科学中那些捍卫现状的主流辩护者分享同一套实证主义假设……因此,女性主义者可以尽情控诉偏见或性别主义,以表达想要的或所寻求的好是什么,但却永远无法提出严肃的道德主张并为之辩护。
就像遍及在自由主义思想的早期形式中一样,这些问题也遍布在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话语中。人们发现,自由主义分析者在歧视和制度化性别主义的“硬事实”与对女子气的主张和价值的“软诉求”之间来回交替。例如,为了捍卫自己的女性主义立场,伊丽莎白·詹韦[Elizabeth Janeway]只能“诉诸于”对“女子气的主张”和“我们觉得它们应该是真理”从而宣称其为真理的信条,以支持其女性主义立场。她本人并不觉得这种事态有多糟糕。
如果激进女性主义是通过消除不同领域、关系和行为之间的所有差别,来处理公-私和个人-政治的困境,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就保留了一种含蓄的公-私分野,但希望消除他们所认为的传统分歧对女性的有害后果。那么,到底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想要沿着公共与私人的维度改变什么?她们热衷于什么价值,以及她们对公共和私人这两个生活领域中的哪一个认识更充分?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开启了每个思想家对女性问题的来源与范围的评估,开启了她对一系列价值和可欲的变革结果的辩护。
探究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话语所用的术语,是进入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世界的最佳路径:她们如何描述和解释公共与私人现象?她们为女性争取了什么动机、可能性和可欲的结果?当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描述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公共与私人能力方面的特征时,人们马上就会受到他们所使用的去政治化语言的冲击。使用最普遍的术语是“角色”概念。没有人会否认,人们具有在不同时间、出于不同目的、扮演众多不同角色的社会能力,但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则是排他地关注为社会分析带来重要意义的角色概念。
在自由主义话语中,人本质上并非母亲、父亲、爱人、朋友、学者、劳动者、怪人、持不同政见者,或者政治领袖,而只是角色扮演者。社会是扮演着各种角色的社会原子聚合体。当一个人完全按照角色扮演者的思维进行思考时,社会生活就与人类主体拉平了。在这种拉平也即描述与评价的同质化过程中,每个角色看上去都与另一角色平等。例如,辛西娅·弗茨·爱泼斯坦[Cynthia Fuchs Epstein]认为母职也是一种“角色”,与其他任何角色毫无二致,是一种社会创建和认可的活动,并具有相对固定的运作范围。这种观点的后果是扭曲母职的全部意义。母亲并非像档案管理员、科学家或空军飞行员之类的“角色”。做母亲是复杂的、丰富的、矛盾的、痛苦的和愉悦的活动,这种活动是生物的、自然的、社会的、符号的和情感的。它意味着存在深刻共鸣的情感规则和性规则。低估做母亲与拥有一份工作之间差异的倾向,不仅损耗了许多具有重要意义的私人关系,而且还过分简化了能够或者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为女性改变一些事情,而非女性一遇到问题就要改变自身角色以求解决之道。
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对私人领域及其中女性地位的贬低很怪异。一方面,它包含了对当下社会现实的认知,比如家庭是“在一个无情世界中”越来越小的“天堂”及其暗含的全部内容。但是,把母职简化成一个“角色”,将加速并增强对私人领域及其有意义、有价值的社会关系的腐蚀,人们肯定会认为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母职。另一方面,女性主义者对母职“角色”的讨论,经常伴有对不支持或不评价母职“角色”的社会“价值系统”的愤怒,也因此将母亲置于“交叉压力”之下,这种压力会使她们更难在扮演两种“职业角色”时“充分发挥[她的]潜能”,也令她们更难从母亲“角色”中获得价值。爱泼斯坦认为,不充分发挥一个人的潜能是不利的,这是因为,根据爱泼斯坦论信仰自由主义的文章的界定,“发挥一个人的潜能是有益于社会的”,虽然她一再复述但未能为之辩护。
詹韦进而强调对公共领域的去政治化,她同样坚持把公共领域视为人类价值唯一真正可靠的仲裁人。詹韦所说的私人化的女性陷入了一种文化滞迟[cultural lag]。她们发现别人给自己设定的角色(妻职和母职)与美国的民族精神冲突,詹韦因此感到苦恼。对女性而言,这个结果是一种失范式的严重打击,詹韦用涂尔干的失范概念指称一个人不接受与“以前存在的判断标准”一致的奖赏时所产生的不安全感。女人之所以贫困,是因为她们不去争取奖赏;市场标准正在盛行,人们发现私人领域不合标准。
为什么男人过得更好?为了理解詹韦所提出的公共领域的同步去政治化,理解她为什么坚持把公共领域作为替代性价值的核心,有必要先理解她通过“角色”概念所表达的含义。她采用了功能主义的角色定义:角色被视为“行动者在社会制度的功能意义背景中与他人交往时的活动状况”。她主张,男人过得更好是因其公共角色允许他们接受奖赏,并且“先在的判断标准可以裁定并宣布他们‘做得好’”。詹韦认为除了把女性排除在外的权力和特权等级以外,社会制度是给定的;因此毫不奇怪,她并不质疑评价男人的“先在标准”,反而赞赏这种标准,并认为这正是消除女性痛苦的良方。那些已经与其所作所为相称的男人,知道在通往自我认同、更加具体化的道路上自己是什么角色。她赞许地强调:“男人通过……接受在金钱、地位或者尊重方面的收益参与生活戏剧。现代经济人明白他的立场,由此……他通过工作所得来评估自己,并希望自己独享这份收入。”这是对詹韦所使用的“角色”概念的深入观察。随着讨论的继续,某些比较怪诞的事发生了。詹韦最终还是制造了角色、抽象范畴和主体性。她赋予它们权力去从事复杂的社会活动。例如,她认为角色并不乐意受制于变化;人们能够在“努力忍受与再造同类型的关系中”发现角色(记住,不是一个人,而是角色本身!),“在这些关系中,人们首先构想的就是角色”。
詹韦加入了爱泼斯坦的行列,也建议女性“进入公共领域”,扮演各种新角色,做“角色突破者”,从而可以整合进公共世界的各种标准。“角色突破者”进而成为“角色模型”,这样一来就可以帮助其他人也去“突破角色”。在各种脱离现实的角色相互影响之下,社会结构没有改变,但“角色突破者”向外游离,并在内部向上移动,去追求她们的个人目标和目的。詹韦的女性主义策略是强烈的个人主义式的,她甚至不允许她的角色突破者与他人联合起来形成压力集团,而这正是多元主义政治的存在方式[modus vivendi]。不幸的是,詹韦从未向我们展示她对角色突破者个体如何挑战世界的论述。
一些自由主义分析家公开倡导超越詹韦所设定的明确的女性政治角色。但是,正如争取女性选举权者把伤感主义者的概念作为正确的政治手段和目的,从而把自己限定在倡导变革的女性主义幻象表述当中;同时代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面临困境的部分原因,正在于他们信奉自由主义的下述假设:一切价值、目标和目的都只是私人价值或者私人价值的各种组合。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与其他多元自由主义者都坚持利己主义的整体社会福利观。
在利己主义和弱肉强食的个人主义支配的政治生活中,公民德性可能没有实质意义,也许并不存在可视为共同生活根基的理想政治共同体。
一旦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的分析明显变成“政治的”,而不仅仅是“公共的”,它也就假定了政治目标和目的都是给定的。女性主义者的唯一问题在于如何“参加这一行动”。人们认为女性主义的解决方案重点在于形成明确的利益集团。但它将服务于谁的利益?它会服务于“所有女性”的利益吗?各种种族和阶级问题怎么办?当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通过“社会分层”这一去政治化标题认识自己的存在时,他们却倾向于忽略或者轻视上述几个议题。不过他们显然从未在任何范围和维度上讨论过贫困与不公正,或许提出这一问题的自由主义分析家阿蒙森也不能确保:“我们无需对现行经济结构进行过多的变动或激进的变革……就可以设定女性主义议程。”只要女性主义议程只想把极少数受过良好教育、拥有特权的白人女性(经常如此)整合进现行结构,这种情况就会出现。在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的世界中,“平等”和“解放”都来得太容易。要赋予这些词实质意义,就要发动一场与当前自由主义政治无法和解的挑战。
个人主义、利己主义、角色转变,这些都是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标志。但是,中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在许多议题上存在分歧,尤其在公共与私人领域的相对价值和重要性,以及女性在每个领域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上。他们拒绝女性被隔离于公共世界提供的或似乎是其提供的许多财富之外,这些财富包括:权力、地位、公共对话机会以及重要的公共责任感。不过,大多数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也不愿意让私人领域彻底政治化或公共化,他们把这个领域与更温和的德性,与不受交换关系和利己主义支配的各种价值联系在一起,这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因此,他们乐意通过允许女性同时扮演公共和私人角色,使私人领域纯洁化并且更为美好,就好像这不会严重改变他们所珍视的私人价值。问题在于:女性如何平等地参与这两个领域?这样做又是出于什么目标和目的?只有少数人能够实现所建议的角色共享和角色反转。倡导并提供针对两岁(或更小)以上儿童的全职公共日托服务,可以加快一些女性迈入公共舞台参与全职工作的步伐,否则她们就要等到孩子达到入学年龄方可进入公共领域;但是,公共机构接管孩子的抚养,也将剥夺私人领域存在的主要理由以及人类情感和价值的首要渊源。同样,将所有家务外在化使它们变成公共活动,将进一步损害私人领域。“只要有可能,所有人就将会被转变成彻底的公共人,工业化所启动的社会生活形式的分离,将通过把私人领域尽量彻底地吸纳进公共领域而最终得以完全实现”,这是自由主义规则所寻求的圆满。但是,一旦获得成功,结果却不是人们所乐见的:孱弱的工具性关系向全部生活领域扩展。在这种替代方案中,毫不奇怪人们会发现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怀有下述含蓄的愿望:坚持女子气的传统特征,这也意味着坚持女子气的社会核心。但是,毫无条件地占有同一事物的下述两个方面是不可能的:谴责女性的第二等级地位及其私人化的有害影响,同时又颂扬或赞赏这一女性将要从中“解脱”的那个领域所产生的各种品质。这一切的结果是令人困惑的混合体:注重实际的利己主义的市场语言加上对更温柔的德性的呼唤,让争取女性选举权者非常苦恼。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所了解的唯一政治,就在于他们含蓄抑或明确接受的粗糙功利主义,因此他们远未阐明有改革潜能的女性主义的公共与私人理想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