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中，要是我掌镜开拍《租房记》，电影会是这样的：
满屋乱窜的蟑螂；
灰不溜秋的墙；
打着领带外表有礼话里有话的中介；
镇定自若对交出手的房屋状态心安理得的租户；
一拨又一拨的看房人；
还有我那位废话很多但手里活不停的队友。
这是我作为代理房东替母亲打理房子的第8年。母亲年纪大了，住到了距我们不到3公里的地方，这里就空出来了。说起来这是个十足的老破小，两居室，朝向西北，没有电梯，但有一样优势：在二环边上。
屋里的设施还可以，当时母亲把这里当作她最后“养老”的地方，因此我们重新装修时很上心，务必让老妈满意。家具有些是后来购置的，来自“天坛”——一个老派北京人比较认的品牌。
母亲在这里独居了大约五年。这个数字不重要，因为她搬离时屋里的设施还像新的一样，一尘不染。
受母亲影响，我珍惜这个房子，不想把它随便租出去。我们一直没把房子托管给中介，只通过常见的两家房产公司带客源。不过这一年，这套经历过几届租户的小房子进入了一种近乎危机的状态，变得又旧又脏。我能拿它怎么办？想起来头都大了。
去年已经头大过一回。那次搬走的租户把房子搞得特别脏。在那之前我一直倾向把房子租给带孩子上学的家庭，稳定又有责任心——那位租户动摇了我的这个“刻板印象”。
蟑螂不要提了，他们见怪不怪，管那叫“虫子”。家具脚边一块一块污泥，卫生间门口的地板几乎泡烂，屋里到处粘钩子，哪个和哪个都不在一条线上，还都是那种薄薄的透明款，显廉价还不好抠。房顶上血迹斑斑，难道不知道电蚊拍这个神器吗？但他们又分明打孔安了钩子，用于吊蚊帐。最显眼的是墙，好像落了一层灰，屋里一下子暗了，上面一道子一道子的，就一个字“脏”。
对于家具落地脚那里的泥一样的东西，我跟母亲提起时带着困惑。妈说：“那就是不扫地！”
哦！天呐~
幸运的是，那家租户搬走不久，我们碰到两个做金融的小伙子，有点钱多时间少的意思，非让中介把我们约来面谈。基本没砍价，有蟑螂也无所谓，人看着还行，我们就把房子租给他们了，算是“饶了”我们一年，把头扎进沙漠里了。
一年过去了，一个孩子调到南方去了，另一个负担不了了。不租了。
他们如约提前一个月告诉了我们，我知道即将要打一场硬仗。首先，房子卫生条件肯定不会更好；其次，到期前看房不方便。这两点都增加了后续租房的难度。
有天我站在客厅和那两个小伙子做交接，一扭头墙上闪过一只蟑螂。查下水表，打开橱柜，里面的蟑螂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浴室柜里也是。吓得我再不敢打开任何柜子。愁人啊！
“灭蟑的东西用了吗？”
他们说，用过，还剩一些。“蟑螂小屋”一下去，第二天能粘住一盘。
“那怎么还这么多？”
他们分析是楼对面的一溜小店被拆掉了，蟑螂搬过来了。
它们真的能过小马路再上楼吗？
不想难为俩孩子（是的，人家叫我“阿姨”），他们接手时条件就已经很差了。问题是，我怎么办？
老公有一种见不得房子空的心理，一空就叨叨：一个月租金XXX，一天XXX，空X天就损失XXX。
房子又不是你养的母鸡，还得保证每天给你下个蛋？再说天热的时候，母鸡都不爱下蛋呢。房子也要养。平房如此，楼房也差不多。很少有租户对不是自己的房子和东西爱惜着用，空置几天正好我们收拾收拾。
前一年我们收拾过，扫、拖、擦，但是那个墙真擦不出来。擦墙是个力气活，尽管我经常做瑜伽，这个活还是干得我胳膊痛。瑜伽只让我举起落下伸展，可没带使劲、反复擦拭这样的姿势，更别提高处够不到，低处得蹲下。妈知道后心疼地跟我说：“怎么不找人？把身体累坏了~”这次我真的不能自己干了，老公也不能。
但是甭管谁干，首当其冲，先要解决蟑螂问题。
我和老公十八般武艺都用上，喷的、洒的、小屋、药片……物理的、化学的，广告上的、朋友介绍的，黑的、红的，统统上。
为了跟进效果，隔一两天我们就跑去看。单程一个小时，去一趟至少三个小时没了。屋子长时间关着窗，特别闷，人待一会儿就滋滋冒汗，只在想到这样会让自己变瘦的时候心里才好受点。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房子里，遇到活蟑螂，挑衅似的大剌剌从我眼前爬过。尖叫是没用的，更怕蟑螂听力好，情急之下我解锁到了老公才会的技能：徒手抓！而且完美地包裹在纸巾里。
如果我们在的时候有人来看房，我都会把小屋之类的暂时收起来，要是人家问起蟑螂的问题，会明确回答“有”，“在消杀”，“老房子免不了”，“注意卫生”。
折腾了两周，基本销声匿迹了。可能它们也是饿得受不了搬别处去了。总之，“好朋友们”基本让我们给治住了。
接下来又一件愁人的事摆在眼前，我早就想到但迟迟下不了决心：要不要重新粉刷？趁着房子没人住，一次解决墙面上的所有问题。
可是，找谁做？多少钱？质量能有保证吗？会影响接下来的看房吧？通风放味多久合适？有租户介意的吧？会不会有人住段时间不舒服赖我们？这些都有点……麻烦。
老公特别怕麻烦（hua qian）。开始说可以刷刷，没过两天就跟我说：“你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别给自己加码了，能简化的事情就简化吧。”
结果我不是被公司简化了么，有时间了，他又开始为后面的几个问题跟我“讨论”。然而很多时候事情不是讨论出来的，而是，慢慢浮出水面明摆在那儿的。
我估计是某次看房的客户没有下文，刺激到了他，使他意识到房子现在这样不行。他突然狠下心似地跟我说：“老婆听你的，刷！”
事实证明，真的要听老婆的——房子粉刷一新，谁都还没来，老公就站在那儿感叹：“立马不一样了！”
而自从房子刷了以后，几乎来看的客户一看一个准——都觉得好。当然这是我的感觉，不排除有些客户在工作日由中介直接带看而没看上的可能。对我来说就是，刷完房子，中介给我电话说客户看完想“谈”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至于前面提到的那些“麻烦”的问题，我们是这样处理的：
从附近装修小店找零工当工人；涂料从JD下单某耳熟能详品牌，选择其环保系列；粉刷期间停止带看。鉴于实际工期只有一天，另有半天准备时间，总体影响不大。
我们勤往房子处跑，多开窗；不主动跟上门看房的人提粉刷的事情，有人嫌弃房间里的味道可以不租，价格不会降；住进来后有要求，我们可以请环境检测的人来测一测。
我以前在公司上班也经历过好几次装修，装修完有同事反映过空气问题，行政总能拿出合格报告。这样能出报告的机构必要时我也想认识，何况我们的材料来自正规渠道的呢！
总算“不一样了”，下面我宣布，我已经在网上家政平台下好单，购买了一个日常保洁3次的套餐，每次2小时。
老公无力反对，虽然颇有微词。
“6个小时？你疯啦？6个小时你让他们干完在屋里睡大觉么？”
我其实也不确定6个小时够不够，还是多了，但这家平台我以前用过，这次活动力度还是挺大的。我一亮出价格，老公不说话了。
我希望这几次清洁能帮我达到一个“表面的干净”。
事实上，这个日常保洁就是提供这个水平上的服务的。如果想让他们把烟机收拾干净、把窗玻璃外侧擦一擦、甚至用老公找到的工具把粉刷师傅滴在地上的涂料清理掉，对不起，他们有权拒绝，会建议你去平台上购买其它更细分的服务，比如深度清洁、擦窗、开荒。
我们也阻止了其中一位大姐试图用一种喷剂把阳台窗棂喷白的想法。能让地板看上去没有土（包括床底下）、桌面隔板窗台上没有灰、让厨房台面和柜面不再粘腻、让令人作呕的马桶内壁变白、让大门里外都干干净净让人觉得这是个规矩的人家，这个服务就很值了。
其它的还得我们自己动手，比如：家具的里面（衣柜里、抽屉里），窗玻璃的外侧，卫生间的霉渍，烟机的油网和油盒，粉刷墙壁时保护不到位而落下的涂料点。还有重要的，捉偶尔漏网的蟑螂、处理蟑螂尸体和粪便。这些事的工作量不比保洁少，甚至做起来就会知道，它们更需要细致耐心。事实上，保洁工作的过程中我们两个一点也没闲着。
可能也是早早知道自己的不可替代性，老公对保洁的功能充满质疑。
阿姨来第一次之前，老公问我：“你打算让她干什么呢？没什么活儿~”
第二次之前，他说：“都没什么可干的了~”
可是两次做完，我们回家的路上，他感叹一句：“幸好请了人，真干不动了。”
第三次，干什么似乎不是个问题，只有一次了，能做的最好都做了。
等三次套餐用完，老公不再有一点抱怨，我也更坚定了以后情况如何处理的决心。在收拾的过程中，我顺手摘下几个房间的窗帘扔到洗衣机里，把它们转干净了。
有看房的潜在租客反应，空气变清新了~
真的吗？好吧。总之现在，目光所及，触之所及，能整干净的我自认都整干净了。这个时候我心里有了底气，不那么愁了。
我们的房子就像要嫁的闺女，我下了力气把她梳洗打扮停当，守着她，一心想要等个好人家。
这段日子我因为常往房子跑，见到的看房人比往年都多。中国电影史上有一部著名的电影《七十二家房客》，我觉得我见到的看房客也奔着这个意思去了。每次有中介在外面敲门：“姐，看房”，我就好像要打开一个幕布或者一道盲盒，不知道出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最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入围的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三口，一个理想的租户。他们来的时候我对粉刷的事还在犹豫，卫生也没请专业保洁，是我们自己弄的。
这一家人，儿子阳光优秀，长相周正身体结实，既有礼貌又侃侃而谈，父亲文质彬彬，还没说话先微笑，母亲温柔知性，夫妻俩之间说话也很客气。那个孩子开学在附近上高一，是从其它学区新考过来的。一听孩子初中的学校，我大概猜测了这对父母的职业，他们明显是没租过房子的，而那所初中附近都是部委，房价比我们这里高三分之一。
然而没有下文。我和老公都很惋惜。不管老公承认不承认，我觉得正是这次的“失利”刺激到了他，让他下决心把墙重新粉刷一下。
孩子考得这么好，这么有前途，父母工作稳定而体面，肯定要全力给孩子最好的条件。怎么可能让孩子高中住在这么一个不大干净的出租屋呢？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一通“折腾”。老公不再嘲笑我把出租的房子当民宿打理，配合度更高了。
粉刷前中介跟我还提过另外一家，是母女俩，女儿也是刚考上附近高中的。但是这家给出的价格很低，把我的报价只保留了前面的整数位，后面全抹掉了。之前还没有砍这么多的，给我感觉不好。而且他们让中介跟我说，不要刷墙。怕有污染。
对于价格，我一口回绝。然后就准备开工了。
墙刷完，她们还是来了。我本来对她们印象就不好，一开门见到这位妈妈，还行吧；跟着见到女儿，别的没注意，就只看见小脸上向下耷拉的嘴角。
这位妈妈觉得我们屋里家具比较多。啊？这还多？老公问：“那您要带什么过来吗？”她们还有若干家具要搬进来，可能会放不下。
之前我从没碰到过带家具来的租户。这个问题还没谈清楚，说到墙上打眼的问题。她说，过日子，哪有不钉钉子打钩子挂东西的？
这话我真真不爱听。我抬出我们办公室租商住时遇到的房东们的要求，以“搬走前恢复原状”为底线。
是我语气太硬了吗？老公立马给我打圆场。
这母女俩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商量了一会儿走了。我知道双方都不会再谈。
中介小哥说没事，他还有一个客户也看上了这处房子，马上可以见。
还是母女俩，是租房人和她的母亲，她准备带上小学的女儿和母亲三个人租住这里。她的问题是，也要带家具过来。我们一起想办法，看如何放下她的大件，同时也不要把我们的东西扔掉。
我有理由相信这位看房人一家会把房子维护得不错，她是一位医务工作者，人也很干练，头脑很清楚。然而谈到价格和免租期，她给我感觉手头比较紧——总是希望我们让步，给她更低的价格，更长的免租期，长到可以和她现在房子的到期日刚好对接上。
这让我很担心她在租期内的付款能力。我还从没在这上面遇过问题，万一碰上了，难道要赶她们祖孙三个女人走吗？
同一个经纪人，介绍了两家客户给我都没成，中介小哥明显不满。第二天刚一上班就在微信上找我。他深谙房东心理，说出来的话句句让人增加焦虑：空一天就多少多少钱，等到九月份开学就不好出租了……
唉，纠结呀，是我要求太高了吗？可这些不愉快都很有可能发生呀。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家人，也是一家三口，孩子开学新高一。他们是夫妻俩看房的。
看起来人也还不错，比起那家理想型，他们属于运动型，两个人都经常锻炼的样子。尤其那位女士，人到中年，她穿一条运动款的短裤，大腿上的肉很瓷实。不似那一对父母的文雅，他们说话大声语气爽快。事后我跟老公嘀咕：是不是队伍里的？
看房时双方相谈甚欢。他们也要自带大件。为了给他们的冰箱腾出位置，老公把我们家的冰箱推到了储物间里，空间刚好合适，怎一个巧字了得。四个人，加上中介五个人，都很开心。我们相约第二天签合同、交接。
只是我隐隐疑惑：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我们的房子不远，孩子要上的学校却离这里不近，这么搬来搬去的是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房子总算找到了个不错的租户，我们可以喘口气了。
第二天是周末，下雨，我们一大早起来赶往中介店里。想到即将有房租押金入账，一段时间的奔波告一段落，我故意叫了出租车。到了后，我们等了好久他们才来。之前口头说好的条件他们又一个一个重新谈了。我估计事情要黄。说来说去，大概率还是“钱”的问题。
大家态度都还客气，告辞离开的时候，他们送我们到门口：“辛苦二位！”“不好意思啊！”
“没事的！”我们笑着说。
扭头撑伞，那一刻我们的脸上都没了笑容。雨下得更大了，没走两步上天桥，雨水斜着打过来，我们的鞋和裤子下面都湿了。这个夏天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我挽着老公，心里止不住地沮丧。我好像能听到他在说：“这房子什么时候才能租出去？”
非常有可能中间还带个“TMD”。别说他了，我都想带。
事情悬而未决正叫人闹心的时候，我接到一个中介女孩打来的电话，说她客户看了房子想谈谈。
“你客户什么情况？”
“她们两个XX大学研一的女生，学硕没有宿舍——”我有点不耐烦，已经强调过了的要求为什么中介总是不听。
我马上告诉她，我们优先考虑带孩子上学的一家人。此前已经有过类似的电话，只不过听起来至少也有三个女生，我当时就拒绝了。都说女生懒起来比男生还过分，而且好几个人，谁干谁不干扯不清，而且很容易散伙。“麻烦！”
中介刚讲了两句，通话那头有人在旁边说了什么，接着换了一个讲话的人，是其中一个女生的妈妈。
我一听，感觉还不错。那位妈妈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但让人明显感受到她的期望。她从南方来送女儿上学，他们的孩子很乖、两个女孩子互相认识相处融洽，爱干净，对价格无异议，在她们老家时的条件都很好，所以希望在异地也舒适。我还感觉到了她对女儿考研成功的些许骄傲。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曾经类似的女生，当然说到根儿上，一个正在招租的代理房东，我看到了希望。
经过视频会议以及面谈，我们最终确定把房子租给她们。
没想到啊~最后竟然租给了两个合租的在校女生！
完事儿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着急回家，而是沿着马路朝着家的方向溜达了一会儿。夕阳西下，外面还是很热，但比白天让人舒服很多。这样的时刻似曾相识，好像小时候期末考完试即将放暑假，演出成功一段时间内再不需要密集排练，也像多年前历尽千辛找到了理想的公司，以及一个倒霉项目总算完工正式上线了。
我心底里可以感知到有一些新的东西冒了出来，是我以前不曾注意的，一些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被抛弃了，更多的是一些东西变得强大让我喜悦，不过此时此刻，我不想再动脑子，就让我做一只在外面呆了一天的猪，管它多脏多丑多肥多臭，只想开心地回家去。
回家路上，万物泛着金光，如此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