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老家住了一两个月。好多年没在这个季节在老家住,热得有点受不了。我夏天总是不在家,所以房间没装空调,又朝西晒太阳,下午和前半夜大概有三十二、三度,后半夜和上午大概三十度。而且很吵,因为临街,一天到晚有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售卖声,楼下又是一溜餐馆,过了凌晨,还有喝得醉醺醺的人胡言乱语。
我觉得,这环境真是挺糟糕。搬到这里,大概有四五年了。之前住的环境,也并不比这里好。虽然没那么吵,但我的房间是朝北的,一天到晚没阳光,很阴冷,像归有光的项脊轩。
再之前,我小学是在汽车站对面住,天天听车站的大喇叭和广播。我搞不懂小地方的司机为什么那么喜欢鸣笛,越是开大车的司机越爱鸣笛,大客车、大货车,按一声喇叭,一条街道都穿透了。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行人、自行车都不太遵守交通规则,随意穿马路和拐弯。
我上中学时,搬到了市场住。市场一半是卖菜卖肉的,四分之一是卖服装、布匹、针织品的,还四分之一是卖烟酒、副食、百货的。也有推着三轮车串来串去卖烧饼、米酒、糖葫芦的,知道我的小外甥爱吃,每次走到我家门口都停一会儿。也是一天到晚没安静的时候,冬天冷,夏天热。
我上大学前,在家居住的十多年里,并没有真正的好环境。但是我当时不清楚。什么时候清楚了呢?去北京工作之后。虽然年年搬家,换了五六个地方,从跟人合租到自己租,我总觉得环境大体是宜居的。至少有两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安静。这就非常不错了。
人家都说北漂很苦,我在北京待五六年,从收入很低到慢慢高起来,向来没觉得太苦过。反而觉得在老家生活有点苦,虽然房子大,但住着并不舒服,常常停水停电,冬天水管冻上,要用水桶从别的地方拎水回家吃。在北京,只要交了电费,基本不会无缘无故停电,停也不会太久,还会提前通知。我想,人们往大城市跑是有道理的,确实比小地方宜居、便利。可能也因为我从来都是租房,在哪儿上班就在哪儿住,没有通勤问题。
最近几天,午后热得受不了时我就想:当年读高中,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学校没有空调,一百多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温度三十度往上,每天要在班里待十四五个小时。也不觉得苦。可能是习惯了吧。或者因为别无选择。或者曾经觉得苦,后来忘了。
后来能忘掉的苦,算不上真正的苦。它不会深深烙在记忆里。我记忆里被深深烙着的就是高考,直到现在每年都会有好多次梦见马上要高考了,而我还没复习,但从来没有梦见过坐在教室里热得不行。
因此,天热并不是真正的苦。由于天热、嘈杂,而没有良好的修学环境,这才是更重的苦。身体的疾病、疼痛,虽然也是苦,但不是很重的苦,更重的苦,是由于身体的疾病、疼痛,障碍了一切成就的可能。
前一种苦,是“苦苦”;后一种苦,是“行苦”。相比苦苦,行苦才是真正的苦。但人们对于苦苦很容易觉察,对于行苦,却很难自知。
佛教说,人要到过色界,才能知道欲界的苦。要到过净土,才能知道娑婆的苦。但是住在娑婆的人不觉得,甚至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我回忆从前的光阴,常常觉得,如果从前有现在的认识,大概不会照着原样再来一遍。虽然说不上后悔,但光阴的蹉跎,总是不少的。那为什么不后悔呢?因为种种蹉跎,在当时是看不见、认识不到的。
从前很想要的东西,后来不在乎了,从前不在乎的东西,后来越发觉得弥足珍贵。蹉跎就是这样造成的。
唯一能避免蹉跎的,就是远见。——不仅知道自己现在想要什么,更知道时过境迁之后还想要什么,终其一生的追求是什么。
今天想尽一切去追求的东西,未必是真正值得的、未来仍然在乎的。而在猛利的追求中,放弃失去的,也许更加珍贵。为追逐它蕴积下来的,往往是未来无尽的苦的根源。比如贪图一个人给予的好处,明知不合适,却与之缔结成家庭;为了享受欲乐,背弃了信义和原则。
我们视之为苦的东西,往往不是真的苦,只是表面的苦,是欲望的缺口被放大了。而真正的苦,深深陷溺在其中的苦,却看不到。要等离开了今时今日的环境,才能发现它是苦。它障碍了你的视野,让你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你浸润其中,却全无了解。
今日的苦,并非苦在此刻的逼迫上,更苦在它是未来更大的苦的蕴积。因为对今日的真正危险视而不见,不知不觉中,处境越来越艰难,越来越无路可走。那时候,再想摆脱苦,就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