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事 | 我的三次高考经历

一九九六年

我的第一次高考发生在一九九六年，距现在整整二十一年。

我生长在沂蒙山革命老区，打从我记事起，我的家庭就极度贫穷。一九八一年超生了弟弟，我家成了管理区（那时乡镇下设管理区，一个管理区管辖几个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典型，粮食被队里给卖光了，老母猪也拉去卖了，妈妈陪嫁的柜子、桌子以及床都统统拉走了，家里所有的门都贴上了封条，我有家不能回，和奶奶相依为命，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村里的许多孩子都欺负我，我就跑，一天到晚的奔跑，这反而造就了我在高中时代成为了一名运动健将。父母都是勤劳、朴实的农民，没上过几天学，但他们识大体、重知识，省吃俭用，一心一意培养我和弟弟，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就告诉我唯有考上大学才能脱离庄稼地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上了高中，我发现我竟然学习跟不上了，我想象不出立体几何图形的构造，理解不了电磁场，也弄不明白三硝基甲苯的分子构成。我开始惶恐开始不安，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在初中我可是班里的佼佼者，在班里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的呀。想一想父母含辛茹苦的把我养大，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那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脸以及那极其渴望的眼神，我必须奋起直追才行，决不能落伍。于是我开始认真做笔记、加倍的努力，别人玩耍时我在看书，别人早上还在睡梦中我已悄悄的来到了教室，别人晚上鼾声四起我还在被窝了用手电筒在复习......，可仍无济于事，我的学习成绩还是赶不上去。后来，我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依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的脑袋像是塞满了浆糊，糊里又糊涂；又像是生了锈的机器，运转失了灵；还是他妈的啥时候脑袋被驴给踢过，要不怎么会这么不开窍呢？我开始怀疑、开始恨自己。

读到这里，大家可能都会有疑问，你如此这般的努力怎么会没有进步呢？后来我才搞明白，但这要从我的性格和初中的学习方法说起。我初中就读的学校是全县最有名的，有着全县最高的升学率，也伴随着全县最严格的教育方式。学校采取全封闭式的管理，住校生周日进校等下周末方可出校，学校的大铁门开合间对我们这些住校生来说便是一周；新生刚进校要先进行三个星期的军训，要求所有的人雷厉风行，吃饭、走路哪怕是上厕所都要讲求速度，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教学之余，学校自行开办了水泥块预制场，预制场的工人都是老师。那些给学校的升学率拖后腿的老师就会被下放到预制场，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出力事小，面子事大，所有的老师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都绷紧了神经。早自习课是留给语文和英语的，晚上的三节晚自习经常会被各位老师占领，即使老师没来，但他们自己印刷的充满汽油味道的试卷也一定会一张张的向你飘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题海战术，我从初中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习题充斥着我的整个初中。因为贫穷，我省吃俭用，每周只花几毛钱，一毛五分钱的素菜我每周最多吃一顿，平时吃的都是家里带来的咸菜和妈妈烙的山东大饼。因为贫穷，没有床睡觉（床当时都是自带的），我就睡在教室里。因为贫穷，在学习上我更加刻苦，早上第一个起床，晚上最后一个睡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的脑力消耗，小小的年纪，我便早生华发。因为贫穷，我变得自卑。我很少和同学们交流，几乎从不和女生说话，一和女生说话就会脸红。我至今还记得班里的一个女生和男生吵架，说她是那个男生的奶奶，又指了指我，说我是那个男生的爷爷，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感到受到了奇耻大辱，竟上去把那女生给打哭了。还有一次，我中午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等我睡醒抬起头时，我前面的一个女生说我趴在桌上和书封面上的女生亲嘴，我恼羞成怒，又把人家给打了。现在想想，我那时就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封闭式的管理、填鸭式的教育、自卑自闭的性格造就了我成为了一台机器，一台没有生机、没有想象力、不会变通、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机器。这台机器不知疲倦、不畏艰难，在初中三年完成了海量的习题，在中考时终于大放异彩，成为了佼佼者。但他不知道的是，高中阶段需要更多地空间想象力、创造力、举一反三的变通能力，靠死记硬背靠时间战术已经没有出路了。

一九九六年七月七、八、九三天，冒着暴雨，我如期参加了高考，结果在意料之中，我落榜了，连个高中中专都没考上。

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的高考距今整整二十年，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一年发生的事。

落榜没几天，村里突然开进了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了我家门口，从车里鱼贯而出下来几个人。我惊讶的发现竟是三年不见的初中班主任，还有戴着眼镜的语文老师以及历史老师。他们是来安慰我的吗？到了我的家里，班主任给我说了一大堆的人生道理，最后说她教的学生她清楚，我只是今年没发挥好而已，建议让我再复习一年，反正年龄还小，复读费和住宿费学校全部给免了，明年一准能考上。其他几个老师也附和着，说我在初中表现是如何的好如何的优秀等等。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有学问的人，并且还是我的老师，父母寻思着，老师说得准没错，父亲叹了口气说：“那就再复习一年吧”。于是，我背上了行囊走出了家门。大街上汽车的周围早已挤满了人，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纷纷猜测，“是不是考上大学了？”，“肯定是考上了，要不怎么会有车来接呢？”，“我早就知道他们家能出人才，他们家的祖坟埋得好呀”.....在众人的猜测议论声中，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子，羞愧的低着头慌乱的上了车。

新的学校新的环境，名落孙山的阴霾在我的心头也逐渐散去，我又成了高考大军中的一员。我的高考成绩居然在复读班里排进了前十名，坨子里面选将军，呵呵，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呢!可能也正因为此，学校里感觉我可能还有塑造的可能，于是发动了初中的老师把我给“抢”过来了，才有了前面发生在我家里的一幕。学校为了升学率，会用各种手段争夺生源，可连高考落榜生也要抢，不知大家可曾听说过？

在这里，和大家交代一件事情，我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在复读班里，我成了活跃分子，身边的朋友也多了起来。实际上，我性格的改变从高二下学期就开始了，源于一件事情。学校里春季运动会马上开始了，班里的体育委员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偷偷报了名：八百米和三千米。我的个娘呀，从来没有登上过舞台并且和女生说句话都脸红的我，居然要代表班级参加校运动会，我不由得心跳加快、惴惴不安、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可名单已经报到学校里了，更改也来不及了，于是在惶恐中我站上了八百米的跑道。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我居然跑了个第一名。第二天的三千米，我居然套了其他所有选手的圈，连学校里的体育生也跑不赢我，毫无争议的我又拿到了第一。我想这可能是由于我小时候为了躲避别人的追打，整天跑来跑去打下的基础吧。于是乎，掌声、赞美声、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我，自卑、惶恐的心不由得微微荡漾起来。从此，我爱上了运动，性格也慢慢开朗起来，身边也多了些朋友，只是学习成绩还是没赶上去。

在复读的日子里，我重拾信心，励志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是我走出庄稼地的唯一通道。我变得积极、勤奋，也注意学习方法了，成绩虽不是最好，但也一直稳定在前十名，考个本科似乎问题不大。复读的日子虽然难熬，但时间过得飞快，上学期就这样不经意的过完了。

就在下学期，就在眼看我就要成功的节骨眼上，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她来的那么悄无声息，那么唯美、任性，又是那么的有杀伤力，以至于我措手不及。

我恋爱了！确切的说，单相思了！

女孩叫小丽，在初中我俩就曾读一个班，初中三年，我俩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毫无交集，说过的话可能都没有十句。再上复读班，我们竟然不期而遇了。不同的是，女大十八变，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扑棱扑楞的闪着，仿佛夜空里的星星，又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她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黄毛小丫头了，我已然也不再是那个和女生说话都脸红的书呆子了。她的座位刚好在我前面，我们一起讨论问题、一起谈理想、一起分享她从家里带来的美味、一起相互鼓励，第一个学期就是这样愉快的过去的。

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班里有人告诉我，有个叫阿坤的男生在追求她，并且他们俩好像一直都在谈恋爱。恋爱？谈恋爱？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恋爱是啥玩意呀？我可从不曾懂过，也从未曾有过呀。上学就应该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父母可一直眼巴巴的盼着我跳出龙门哩。我这么想着，决心疏远小丽，以后少和她在一起就是了。

日子继续流淌，虽然我不再主动接近小丽，可她和以前一样，依然和我讨论问题，依旧把家里的美味带到教室和我分享。并且大半年来我从未发现阿坤和小丽说过一句话，或者有过任何的交流，我不再相信他们在谈恋爱。更主要的是我不能拒绝小丽回过头来和我说话，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就像百灵鸟那样婉转、轻灵，她的眼睛是那样的迷人，仿佛拥有融化一切的力量。渐渐地，我自己制定的疏远她的计划不到两周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我又和以前一样，经常和她凑在一起相互解答问题，谈理想谈人生，谈村子里发生的趣事......

直到有一天，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大家都在上课，小丽上午没来，下午依然没来。我的心不淡定了，满脑子里都是她，她的笑脸、她的披肩长发，她的银铃般的声音时刻在我耳边萦绕，那一天我竟然没心思听课也没心思学习。我开始烦躁不安起来，我今天是怎么了？大好的时光，马上就要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口了，你怎么能如此浪费时间呢？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警告自己要集中精力复习。可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里居然浮现出小丽来，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挥之不去。我越发的不安起来，我觉得压抑，压的我透不过气来，于是我决定到外面走走。鬼使神差的，我竟走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旁，没有斗争也没有犹豫，我推起车出了校门。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我推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雨水打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裳，我浑然不觉。就这么机械地走着，好像苍茫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存在，我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引领我，走呀，走呀......,不知不觉，我出了县城，走到了一条火车道上。我幡然醒悟，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凉入肌，我打了个冷战，我为什么会穿越大半个县城走到这里来了呢？理了理头发，四下扫视了一番，我惊讶的发现小丽的村庄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过了铁道就是她的家。村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她的家在向我招手，来吧，来呀；恍惚间，小丽送给我一个微笑，便羞涩的扭着腰肢躲到家里去了。我没有再犹豫，推着自行车向她家走去，在几个孩子的指引下叩响了她家的门。她妈妈带我进了西厢房，她刚睡醒，脸色有些许苍白，疲惫的双眼仍是那么迷人，一件紫色的薄外套搭在带有梨花图案的衬衫外面，头发没来得及梳理，慵散的趴在她的肩上。嗅着女孩卧室特有的味道，我突然觉得她更妩媚了。她先是惊诧于我的不请自来，尔后看到我像个落汤鸡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捂着嘴巴哭了，无声的。我语无伦次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拔腿就往外走，她抓起一把伞送我出门。雨越下越大，她穿着拖鞋打着伞，一半是为我挡雨，一半为她自己。一路走她一路哭，说她病了，但是明天就能回学校，说感激我来看她，又说我不该来的，会耽误学习。到了村西口，我担心她衣服单薄病情会加重，不顾她的反对骑上自行车逃也似的跑了。留下她一个人伫立在雨中哭泣......，我不知道那是爱的泪水还是感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