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常称“天地君亲师”。人生天地间,必求其能群。群道行于上,有国,斯有君。君者,群也。非其人之能群,又乌得为之君?君道行乎下,有家,斯有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不知亲父母,又何群之有!故中国人在家知“孝”,在国知忠,此皆人群大道。而传其道者则为师。故师与君亲乃得并列而为三。古书有之曰:“作之君,作之师。”又曰:“能为师者然后能为长。能为长者然后能为君。”师亦有“众”义。使其人无道,不得为人师,又乌得长其群而为之君?故就中国文化言,师犹当在君之上。中国人群大道之创建,先有君,而继之师:此诚中国文化传统之演进得以卓绝人寰之一大表现与大成功。自孔子以下历代国君,莫不知尊孔子。君位相承曰“治统”,三四百年无不变。孔子之教曰“道统”,则两千五百年来无有变。“道统”在“治统”之上,斯又中国大群主义之文化大统之所寄也。
三
自孔子以后,中国乃有四民社会,农、工、商之上有士。为“士”则学孔子。此乃中国之学统,亦即道统之所寄。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有一乡之士,有一国之士,有天下之士。以友天下之士为不足,乃上友古人。孔子乃古之至圣先师,尊师孔子,亦上友古人之极则矣。自孔子以下,全部中国史即莫不以“士”为中心。然天下之士则代不数人。范希文生北宋时,当唐末五代道统将绝之际。范希文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孔道又昌,国运又隆。顾炎武生明清之际,异族入主。其言曰:“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有炎武,而中国民族文化大统仍得延续不绝。如希文,如炎武,皆所谓“天下之士”也。一国之士,则史不绝书。一乡之士,其名字或不见于史乘。然而中国民族之犹得为一中国民族,至于今不衰。举世各民族,其历史之悠久,疆土之广阔,人口之繁盛皆无堪伦比。何以致此?则曰:
惟孔子
。
四
近代或以孔子比之释迦牟尼、耶稣与穆罕默德,则又非是。释迦说教,诸天皆来听,则释迦尚在诸天之上,耶稣为上帝之独生子,为举世能代上帝发言之唯一人。穆罕默德之教徒,一手执《可兰经》,一手执刀,不信其教,则杀毋赦。孔子尚不敢以圣自居,更何论自居为一大教主。孔子惟以学古为人,而即以其所学教。故其告弟子曰:“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有朋自远方来。”则孔子之视其诸弟子,亦如一友朋。孔子之卒,其弟子丧之如父母而无服,庐墓三年而散。时子贡诸弟子之首,故再留三年。其时来学者,皆自称“弟子”,亦称“门人”。谓得进其家门之内,如家中之子弟。则孔子亦如家中之父兄矣。
为一自然人,则必知有父母。为一文化人,则必知有师长。孔子乃中国民族文化中一先知先觉,为中国此下民族文化一远祖,如是而已。
此又大群主义之人生大道始有之。则又何得以超世之大教主相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