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沃尔科夫(Shulamit Volkov)曾在研究19世纪末德国犹太主义时提出“文化代码”一说。她认为,反犹主义属于当时公共话语中的次要议题,多数时候,它是一整套更宏大的意识形态“套餐”(package deal)或价值取向所给出的代码或暗号。以她的理论为依据,我们可以看到,二战前与二战后,反犹主义在法国经历了一次意义转换。
法国大革命后,法国成为最早解放犹太人的现代国家。然而,正如阿伦特所言,现代的反犹主义却诞生于犹太人与其他一切民族群体间日益平等之时。这时反犹主义的主导方无疑是右翼阵营。首先,种族主义为其提供助力:人种学与语言学等新科学的兴起,雅利安/闪族间的对立被不断传播,古代以宗教为基础的反犹太主义(antijudaïsme)转变成了以种族为基础的“反闪族主义”(antisémitisme,一般被译为“反犹主义”)。其次,通过政治组织的创立(在法国最早的代表,便是记者德鲁蒙[Edouard Drumont]和他建立的“反犹太主义国民联盟”),反犹主义化作了一种政治意识形态。
右翼反犹主义在20世纪初的顶峰,便是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围绕一位名叫德雷福斯的犹太军官是否叛国这一问题,法国分裂成两派,争议了十余年之久。反德雷福斯派多为右翼,在他们口中,反犹主义往往与支持国家最高利益与民族维护等话语体系相连,背后是学者维诺克(Michel Winock)所称的“封闭式民族主义”(以身份焦虑与历史悲观主义为基础,与法国大革命式的“开放式民族主义”相对)。
值得一提的是,反犹主义在法国早期的社会主义者(蒲鲁东、布朗基等)与工人运动中也不鲜见,但与右翼不同,他们是出于反资本、反宗教的立场:犹太人被视为资本主义的罪恶化身,或是笃信宗教的保守分子。只是,当反犹主义变成了右翼意识形态的一个标志后,左翼阵营才在德雷福斯事件时与此切割。
30年代开始,右翼反犹主义再度肆虐,此后的纳粹占领与维希政府已众所周知。二战后,反犹主义被长期压制,却在六七十年代,在极左派中,作为另一套左翼意识形态——第三世界主义、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的代码被激活。而这又与锡安主义和巴以冲突密切相关。
作为对德雷福斯事件与同时期俄国排犹骚乱(pogroms)的回应,奥匈帝国的一名犹太记者西奥多·赫茨尔(Theodor Herzl)在1896提出锡安主义(或称“犹太复国主义”),认为犹太人必须聚集起来去往一处应许之地生存。之后,锡安主义者们选定了如今叫作以色列的土地。二战前,锡安主义在法国鲜为人知;二战后,气氛完全改变。1948年,以色列成立,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法国社会几乎一边倒支持犹太一方。那时,人们还不知道,以色列借用战争实施内部清洗,80万巴勒斯坦人被驱逐。
经历50年代法以关系的黄金期后,第五共和成立、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戴高乐开始缓和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随后,1967年是一个关键的年份。萨特主持的《现代》杂志发表了一期广为人知的以色列特刊,Maxime Robinson在其中写道,以色列的建立,是欧美扩张、殖民运动的组成部分。对以色列殖民问题的讨论自此而起;两周后,以色列发动六日战争,大挫阿拉伯国家,趁机扩张领土,法国政府转而批评以色列的战争行径。几个月后,戴高乐在一次讲话中称犹太人“精英、自信、善于支配”,引发巨大的争议,重新激活了“犹太问题”。
左翼与极左翼对以色列的批评总以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尤其与仇美情绪相连)为框架,例如,当时的一份请愿书揭露了以色列的“兼并主义野心”,其行动“客观上加入了美帝国主义发动的总攻势”。这种反锡安主义中的一部分也走向极端,与反犹主义产生交叠。根据学者塔基耶夫(Pierre André Taguieff)的研究,他们时常将以色列的锡安主义幻想成一种“世界锡安主义”(sionisme mondial)”,即一种认为分布各地的犹太人正团结一心密谋统治世界的世俗神话,其中的大量参照,来自对20世纪初流传甚广的犹太阴谋论(以《锡安长老会纪要》为代表)的再度挪用。
不过,这时的反锡安主义对大众影响甚微,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在70年代的恐怖袭击(尤其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以色列运动员被袭击的惨案),也使原本支持它的许多极左派产生摇摆。这种情况在80年代有了转变。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阿拉法特被围困在贝鲁特(Beyrouth),后被法国总统密特朗派兵救出。1987年,第一次巴勒斯坦起义(intifada)爆发,阿拉伯平民用石块对抗犹太军队,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同情。以色列的暴行,加上阿拉法特的外交攻势,使得以色列在主流舆论中的形象,从二战的受害者与英勇的反抗者,转变成了侵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