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没有被现实打磨过的培训生都是一个行走的人形炸弹。
我照常提前20分钟打卡,清点财产、急救药,然后交班。
“为什么会有两把线剪?”带教老师在护士站领无菌包时大声问。
我连忙走出去,第一反应是:“供应室拿错了吧?”
带教老师拿出财产登记本:“我们科里应该是一把尖剪一把线剪,早上是你登记的吗?”
“是我。”
“你登记的时候确定看到了尖剪?”带教老师问。如果用掉了尖剪,供应室就会把尖剪消毒送上来,用了线剪就会送线剪。可是现在供应室送了一把线剪,而柜子里还有一把线剪。无非两种情况,要么供应室出错了,要么是我登记错了。
想了想,我的确看到尖剪的位置放了一把剪刀,便毫不犹豫说:“嗯,我看到了。”
“尖剪是被两个橡胶套住的,你确定看到了?”带教老师看着我,反复敲问:“你确定看到柜子里有一把尖剪?”
心头咔嗒一声,我心虚了:我的确看到放置线剪的位置有把剪刀,但是并没有仔细查看究竟是线剪还是尖剪。
我喏嗫道:“我只看到一把剪刀在尖剪的位置……”“也就是说你没看到尖剪咯?”带教老师打断我,风风火火地走出去和供应室连接。
习惯使然,我并没有仔细去做好日常工作中的小事,并且在事发后仍然未引起重视,企图掩盖事实。
我为此感到羞愧,深刻反省。
监1床是位老病号,单身母亲。
她入病房时精神尚可,和其他患者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些娇气。
清晨抽血时,我刚刚端着治疗盘过来,还没解释,她先满口怨气地嚷嚷:“怎么又抽血?你要是这针没抽到的话就不要抽了!我不做了。”
我纳闷儿了,抽血打针被患者抵触并不奇怪,毕竟疼在自己身上。我奇怪的是自己与她素不相识,却要将怨气撒在我身上似的这副口气。只能好言相劝:“我们这次抽血是为了检查……”
“我管你检查什么,怎么别人抽血一次就能抽到,你就不行。”监1床言辞不善。
我还没抽呢……
现下的情况不容多说,我拿起压脉带给她绑上:“抽血化验也是为了观察病情,如果抽不到的话我会另外找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士为你抽血。”
她的肘窝有两道淤青,我大概明白为什么监1床会这么生气:她的血管藏得深且细,摸上去只触到一些隐约的弹性,血管很滑。昨天为她抽血的人应该是抽了第二针才抽到。
万事都有可变性,我委实没有把握可以一针抽中,遂问她别人是在哪里抽到血的。
“手上啊。”她答。
我连忙松了压脉带绑在腕关节上方,果然见一条青色血管粗粗浮在皮肤下。消毒、进针,操作很顺利,五管血都抽到了。
顿时松了口气,免于一场被投诉的危机。
那知这时监1床瞥见抽血管开口说,“五管?怎么抽了这么多血?!我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啊?!”
这个必须得解释清楚,我立刻安慰她:“别看数量多,实际上我们每管只抽2~3毫升,加起来其实也没多少,如果不是贫血的话一般不需要食补。”
监1床不能理解,非常震惊地看着我:“五管还不算多?”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这句话形容的是我此时恨不得掩面泪流的内心。
第一天单独导班那天,我很紧张。
一整排住院病人等在那打点滴,一个上午下来,我整个人都是晕的。
完善病例时又来了一个住院病人,尿潴留,可是等医生把尿管插进去尿液全部都放出来时,病人又要求不住院了。
刚抽完血,警示铃响,来不及处理,又急忙端着治疗盘去处理门诊病人。然后画体温单,抄输液卡。
下午对完病例,护士长拉着我进了40床房间,一地鲜血,床单上湿了一片。
“你过来看看,今天你是责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护士长指着地上斑斑血迹说,
“你自己看看,40床按了十多分钟的床头铃都没有护士过来,血流了一地,后来一气之下自己拔针走了,走的时候一手都是血。”
我几乎被这大片鲜艳的颜色震慑,呼吸困难,脑中一片空白。
我一上午没停过,委实不记得这位门诊病人是谁,到底有没有按铃。愧疚和自责像是咆哮的海啸,夹着巨大的噪音,将我整个人拍得四分五裂。
晚班交班有一床病人外出,血糖血压没测,口服药没发。两个病人接连收入住院,急着进行入院评估,期间还有几床小治疗。好不容易快忙完了,医生又开了临时医嘱要处理,门诊断断续续来了病人打针,做皮试。
我觉得自己就像穿上了特步,“飞一般的感觉。”又好像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
凌晨两点,很安静。
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我一个人在护士站,病人规律的鼾声和窗外偶尔的蛙鸣相辅成趣。
雨后,窗外树叶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交班后接连来了三位病人,两个门诊一个住院。住院的是位女士,丈夫陪同,已退休,急腹诊住院。
去病房时临床占用了她的床铺,因此她夫妻二人对我院抱有极大的不满,要求换病房,撤换床单。后又因病房厕所失修,再次更换病房,我觉得她就像是个即将炸开的气球,因而一直道歉极力安慰她。
显然也有些效果的是,虽然她对医院环境有诸多不满,却也没有把脾气发泄在我身上,只是丈夫言辞之间多是警惕,什么医院历史、主任背景、科室特色……全部问了个遍。
29床是个正值青壮年的大哥,在众多微创患者当中,他是唯一一个做开腹手术的人。自手术下来以后就开始不停呻吟,不知用了多少止痛药都不管用,为此我们甚至去妇科借了产妇用的弹力带。
有一次我值晚班,他痛苦的呻吟声贯穿了整个夜晚,直至天明。
“护士!护士!你快过来看看!”29床家属是他的爱人,慌慌张张地冲出来,“他太痛了,能不能先把药打上啊?!”
29床已经欠费了,并且在前两天一直表现出不愿意交费的姿态。所有欠费病人我们会停止一切治疗和药物,以防逃费。逃费病人的费用都是从科室工资里扣除的,一个月工资就两千多,没有奖金没有夜班费,还要扣除纸箱墨、水电、工具等费用,到手上的工资真是少得可怜。事关他人,谁也不敢在已经欠费的情况下帮他拿药。
我为难地推脱:“不是我们不拿药,是你们欠费了系统停药,护士站拿不到。”(这不仅是推脱之词,很多医院管理系统都是这样的。)
家属和我说话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劲儿地保证:“我现在身上没钱,明天就拿五千块钱过来,明天就拿钱,他现在疼得厉害,先把药打上行不行……”
29床冷冷地看着我,好似把我们的伎俩都看穿了,“别说了,她做不了主。”
我像往常一样托着治疗盘去打针。
过了一会儿,治疗师告状刚刚那位门诊病人打肿了,要重新打。
于是我又端着治疗盘过去打针,病人很不开心,阴沉着脸:“怎么回事?是不是液体打快了?人家XX医院打针技术可好了,一打就中,怎么你连这么粗的血管都打不到?”
治疗师站在一边,脸色也不好,警告我:“这一针一定要好好打。”一边又安慰患者:“谁都有失手的时候。”
分明不关我的事,打完针之后的步骤是三松,即:松拳、松止血带、松调节阀,液体滴入后皮肤无红肿贴上输液贴。
这位病人打完针不久我还巡回过一次,叮嘱他找门诊医生开药,那时候他手背皮肤都是完好的。
我很想大声声明,可是在盛怒的患者和治疗师面前又不能强行辩解,沉默地重新打了一针,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晚上群里聊天,寝室长忽然问了一句:“你们选择这个职业后悔么?”
我下意识想回答不后悔,十指放在键盘上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迟疑了,一字一句回复:太复杂了,我不知道。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穿上白大褂,我要对所做的一切负责。
可我生性大意懒惰,又木讷笨拙,委实不适合这样一份严谨的工作。做错了事被患者厌弃讽骂时更是委屈得不知道该向谁倾诉,自怨自艾,憋着眼泪第二天又呆模呆样跑到科里去上班。
小A是最坦然的:不后悔。
她说:“我是真心热爱我的职业,被患者刁难的时候也非常生气,可这和我的职业无关。”一如既往的坚定,她是一颗挺拔的杨树,毫不动摇地生长在自己的路上。
寝室长回复她:我后悔,真的后悔。不光是患者,出了护理差错就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的事我经历得太多了。我很累,你现在不后悔,只是因为没遇到。
小A想了想:也许吧。
其实我很怕自己会后悔,后悔是因为某段时光被虚度了或没有珍惜。竭尽全力的人不会后悔,因为不管重来多少遍结局都是一样的。
■ 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本文编辑龚晗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