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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大学之三:现代大学的反思与重建

吾庐道场  · 公众号  ·  · 2017-09-25 09:43

正文

反思与重建

文/谢志浩



引子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乃西学东渐的结晶。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创立算起,历经百年风雨。以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先生为代表的教育家,古今贯通、中西汇通、文理融通,确立了蕴涵着“包容的理念、民主的体制、自由的文化”的现代大学精神,形成了中国大学的良风美俗。


1949年以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中国大学传统,便被格式化了。此后,中国大学便走上一条与现代大学精神背道而驰的独特路径。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政府对大学进行整合,这次“合并”,没有对20世纪50年代院系调整,来一点必要的反省。前后看似分道扬镳的“调整”与“合并”,实则在同一种思路的支配之下,穿越到一起,对中国大学,必然产生严重后果。


1998年5月4日,主事者出席北京大学建校100周年纪念大会,希望用不太长的时间,产生若干所世界一流大学。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此后,“院校合并”与“争创世界一流大学”捆绑在一起,成为中国大学“做大做强”的两大助推器。


中国大学的传统精神、制度建设、校庆纪念,凡此种种,都有进行深入思考的必要,下面所列的题目,是大学所必须面对的:目的与功能、激励与约束、调整与合并、路经与选择、教学与研究、一流与底线、重点与普通、校长与书记、国立与私立、历史与现实、传统与变革、改革与守护、世俗与神圣、独立与依附、包容与褊狭、科学与人文、大楼与大师、校庆与纪念、热闹与寂寞、社团与讲座。


当然,大学值得关注的,不仅是以上这些问题,本文的主旨:回到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等先贤那里,温习大学的传统与精神;阐释『院校合并』的背景与理念;规劝主事者,让『争创世界一流大学』,回到理性轨道。

(一) 传统与精神

中国现代大学,作为晚近从西方引进的一个文化单位,自有其世界大学的一般性。欧洲大学以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法国巴黎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为早,这些大学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和风韵,又都有着共同的大学理念与人文关怀,正如肖雪慧老师在《大学之魂》中指出的:“独立自治、开放、容忍、自由探索、追求真理、禀持理想以及在执守这些传统理念与作为变革前沿之间保持张力,是大学在数世纪中展示出来的形象,也是大学之为大学的基本特质。比照比照这些特质,时下中国大学从中可否认出自己?”


学术界公认,大学自治、学术自由、教授治校,是现代大学的特征。中国现代大学的先驱,都是具有世界眼光的人,但,现代中国大学,并不仅仅是西方大学在中国的简单移植。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诸位先生,并没有在留学欧美时把中国文化传统格式化,作为亦新亦旧的一代,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融合得那么好,不露斧痕,水乳交融。


梁治平先生在《法辨》中指出:“虽然中国的进入现代社会不得不以学习西方开始,但是中国现代化的完成,又必定是以更新固有传统结束。任何一种外来文化,都只有植根于传统才能够成活,而一种在吸收、融合外来文化过程中创新传统的能力,恰又是一种文明具有生命力的表现。”


中国文化传统在现代大学中完全可以进行创造性的转换,为现代大学提供本土经验。中国现代大学的圣人——蔡元培先生是一个具有古典情怀的士人。蔡先生深厚的国学底蕴,不仅不是先生形成现代大学理念的阻力,反倒是一种推动力。百年中国大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三位先贤——蔡元培先生、梅贻琦先生、竺可桢先生,守先待后、文化自觉,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形成了中国大学的文化风格和精神传统。


梅贻琦先生的《大学一解》,就是现代中国大学的绝好注脚,堪称百年中国大学史上的经典篇章。梳理中国百年大学史,惊喜地发现,1949年之前,中国的大学,不论是教会学校,公立大学,或者私立大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定型之后,最不济的,也都达到了大学的底线。在《北京大学哲学学科史》一书中,伦理学家何怀宏先生,不无沉痛地说:“民国时期的伦理学还是保持了一个较高或较纯粹的学术水准,即便较差的研究也不会太差;而新中国成立后的前20多年里,伦理学的研究与教学几乎被政治而且是被时政、被政治运动与斗争所淹没,即便较好的研究也无法太好。”这一段话,何怀宏先生,针对的是北京大学伦理学科,其实,放到人文学科或者社会科学领域,大概,除了考古学,概莫能外。意识形态造成的这种断裂或者脱臼,使得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社会科学四大学科,闭门造车,井底之蛙。人文学科,文学、史学、哲学,也是如此。一直到晚近,民国学人的著述,得以重见天日。民国学术著作,往那里一摆,高下立判。当代中国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学者,面对老中国的学术著作,感喟不已。


何怀宏先生,保持了可贵的理性和良知,民国学术著作,即使再不怎么样,也保持了一个基本的水准。某种程度上,也从侧面回答了,民国大学,再不怎么样,也有底线。民国大学,风神潇洒,气韵生动,原因在此。


蔡先生是现代中国的圣人,让人感念的地方特别多。老人家在北大的时间并不长,但,蕴育了一种自由的风气。北大百年庆典,自然又引发了对老人家的怀念。这种怀念,仅仅停留在庄严的仪式中,老人家的大学理念和人文关怀,并没有得到重视。


一所好大学,必有好校长。好校长是好大学的灵魂,看看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先生,如何当校长,不知有何感想?一所好大学,必然有出活和好玩的教授,随便翻看一本,老大学的故事,大学教授的神采和个性,跃然纸上。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中山大学,有趣的教授,多得很。当代大学,有趣的教授,非常稀少。如果有的话,也是苦趣连连。个中原因,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知识分子应该是大学的守护神。人文知识分子在大学有着重大使命和担当。张斌峰先生提出:“中国大学知识分子的使命是营建中国新文化”。


郑也夫先生深刻阐释,“大学是知识分子的社区”。“如果说社会上有一个群体可以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它应该是自由知识分子的群体。如果说社会上有一个社区可以超越民族主义的冲突,追求一种更博大的文明,那么这一社区只能是大学的校园。”


当代中国,有一种异己的力量,控制着大学,大学早就不属于知识分子的社区,蔡先生所开创的现代大学传统,突然被『格式化』,也就不是一件令人疑惑不解的事情了。


北京大学法学院,绝大部分教授,对“法学硕士考试模式”向“法律硕士考试模式”靠拢,表示不满。北大法学院座谈会,所有的教授,反对实用化的考试取向,但是,这一切,却改变不了。吐糟归吐槽,却改变不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依然故我。


贺卫方先生愤怒地指出:“即便教师都反对,决策者却依然我行我素,理由是这种研究生入学考试模式乃是教育行政部门的意旨。这样的情况表明在有关学术制度的建立方面,大学并没有必要的独立性,教师群体则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

(二) 调整与合并

1949年以来,中国大学建立了新的文档,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细细品味这“新”的一页,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有教育行政而无教育事业,有教育政策而无教育理念。于光远先生认为,1949年以后的教育,不是教育思想错了,而是没有教育思想。这种没有教育思想的“教育思想”,与古今中外的教育思想比,确实奇怪:泯灭教育的教育,训练出大量没有节操的“暴民”,一有风吹草动,就打砸抢烧。有时候,主事者,似乎还很享受这种打砸抢烧的“暴行”,因为,这是“奉旨行事”。流风遗韵,不绝如缕,1900年,义和团,1966年文化大革命,2012年,九·一五游行,以至于,2017年到乐天示威。看来,一百多年,一以贯之的是,民气可用啊!主事者看来:“暴民”就“暴民”吧,平常,这都是维护稳定的有生力量——都是“顺民”啊!以前种下某种“因”,现在不收成某种“果”,那才是反常的。


中国大学,摒弃了蔡元培先生所开创的现代大学传统,大学生态系统呈现劣性循环。校长不具备包容的理念,将“大学之道”改换为“政治螺丝钉”或“技校之路”;教授丧失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学生欠缺想象力。


大学校长、教授,没有自由的理念,立志将学生培养成“螺丝钉”或“适销对路的产品”。大学教育的价值理性降格为工具理性。没有包容、民主、自由的空气。


1952年院系调整,是中国大学的一次历史性转型。如果说蔡元培先生秉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理念,通过对北京大学的改造,促进了中国现代大学传统的形成;那么,1952年的院系调整,则是对中国大学传统的格式化。


正是1952年的转型,民国大学理念被弃如敝履,形成了今天的大学格局和生态。百年中国大学史可以分成两个时段:1900—1949年,1949年迄今。前一个时期全面向欧美学习,第二个时期向苏联学习。事实并非如此。1949年以后的一个时期,表面上向苏联学习,实际上,蜕化为一种“以吏为师”的有中国特色的政治全控主义。


理性审视中国的大学,全控主义统辖下的大学,大学精神已经荡然无存,制度安排侵蚀着大学的机体,大学已经成为政治权力和市场经济的双重附庸,并呈现着三个症候:一,大学失去了尊严;二,大学的理念不健全;三,大学的操作僵死。王元化先生指出:“与过去相比,今日大学已成官场,大学不再以学者为荣,举行校庆时,竟以官阶相炫。”


大学与政治、经济之间,欠缺良性互动,大学生态圈呈恶性循环。当代中国大学既是政治的附庸,又是经济的奴仆。出现那么多问题,绝对不是偶然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大学合并,依然延续政府干预的传统。当然,在主事者看来,属于正常的管理。既然,大学属于国家事业单位,那么,政府履行职能,进行正常的管理,题中应有之义,再正常不过。


1994年底,“高等教育体制改革座谈会”确定了“共建共管、合并学校、合作办学、协作办学、转由地方管理”等五种形式的改革方案。1997年明确提出了“共建、联合、调整、合并”的“八字方针”。


主事者以为,大学小而全,对不起党和人民,就应该扩大规模,只有扩大了规模,才能提高层次。实行了“八字方针”之后,大学动不动两三万人,从规模上,确实,达到了“世界一流”。遗憾的是,没有一所世界一流大学,是从扩大规模开始的。


关键在于,现代大学理念,还非常陌生。这样合并起来的大学,也就很难做到优势互补。大学没有独立精神,大学的合并,只是政府的行政作为,哪里有大学自身的理性考量?再说,严重政治化、行政化的中国大学校长,谁又愿意自己由“婆婆”变成“媳妇”呢?所以,凡是经历合校的大学,都有体会,磨合的难耐和苦痛。

当代中国大学的生态格局,是20世纪50年代,通过国家的制度安排而形成的。主事者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等有名望的综合性大学拆开,分出诸多系科。清华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合并到了北京大学。北京大学顿添多位名教授,成一时“盛事”。北大的人文社会科学,并没有因为名教授的到来而更加繁荣。

1952年,经过院系调整,全国各大学哲学系,合并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一时间,北大哲学系,成为全国唯一的哲学系,汇集了汤用彤、胡世华、贺麟、郑昕、容肇祖、汪子嵩、任继愈、邓艾民、齐良骥、王太庆、黄楠森、晏成书、杨祖陶、王维诚(北大);金岳霖、冯友兰、沈有鼎、张岱年、任华、王宪钧、邓以蛰、周礼全、朱伯崑(清华);洪谦、张东荪、吴允曾、王毅(燕京大学);汪奠基、李世繁、王锦第(辅仁大学);许宝骙(中法大学);黄子通、周辅成、江天骥、张世英、陈修斋、石峻(武汉大学);宗白华、何兆清、苗力田(南京大学);朱谦之、马采、李曰华、容汝幌、方书春(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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