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一座世外桃源丨单读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9-09 09:00

正文

艺术家蒋志在守林员的带领下，踏入了这片深山里的废弃村落。这是一片源于四百年前的世外桃源，祠堂、观音宫、西洋式建筑……他看到了曾经繁华的影子，但是如今已经沦为一个空村，留下的都是弃物。旧衣、麻绳、农具，它们只好停在这里，静止下去。

可是在看似静止的废墟上，灰尘、铁锈不停地产生，微生物也从未停歇，万物真的是永远运动，或者永远静止的吗？

静物的静和不静

蒋志

2014年4月初我在深圳的杨梅坑因事停留几天，心情低落，有时会带着一个相机在村里散步，我住的民居的隔壁，是一个守林员，他觉得我是一个摄影师，就介绍我去附近山里面的一个地方去看看，他说那儿有一个老村子，最早是400年前一对来自福建的周姓夫妇为避世来到这座山安家，慢慢形成了一个以周姓为主的比较有规模的世外桃源，有祠堂，有小学堂，有完善的水利系统，但现在已是一个空村，里面的人二十多年前就搬离了，移居山下生活。他说2004年以后封山育林，已经不让游客进去，但是他可以用他的摩托车载我进去。

进了山以后，树木茂密，天气比较热，空气里有浓郁的植物的气味，经过一棵拦路的大树，树后有一座碉楼，在经过一个石板桥，就顺着青石路进入了村庄，虽然不少已是残垣断壁，但基本结构还存的仍然还有三四十所老房，不少屋顶长满了野花野草，也许再过一些岁月，植物们会瓦解掉这些遗迹，高大的祠堂还很完整，观音宫只剩墙壁。我们看到一处非常美的西洋风格的两层楼的建筑，守林人说是小学堂，圆形大拱门，希腊多立克柱式，令人惊叹。有几间教室的屋顶已经垮了，黑板还在里面，蓝色的墙壁上有不知谁写的“我爱你”，“世上少有百岁人”等等文字。

▲静物，蒋志

守林人说我可以一个人里面走走，三个小时之后他过来接我。他走后，整个空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所一所房子走进去，很多没有带走的物品留在那里，木床、桌椅、油灯、酒瓶、药瓶、旧衣、麻绳、农具……已经在这里安静的待了二十多年了，这些静物……油灯上有铁的地方已经锈成黄褐色的渣状，一个木边腐朽的空镜框斜靠在墙边，里面的照片应该是被带走了，一个原本在屋顶的横梁倒在地上，布满青苔。

山风习习，蚊子发现了有人，开始围过来，开了顶的房屋地上野草兀自生长，少有人打搅。我开始拍照，尽量拍下我遇到的物品和场景。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这些被弃物的状态打动了我，还是因为拍摄的行为让我可以忘忧，不管怎样，我从中获取了一点慰藉。这里所有的一切，没有被带走，没有被选中，再没有被需要，再没有动……

▲静物，蒋志

好像一切静止在这罕有人至的山里。

偶尔有飞鸟掠过。

它们真的是静止的吗？那盏放在一条长木凳上的油灯，主人在撤离时随手搁在了这里，还是之后有人把它放在了这里，灰尘年复一年的飘落，空气每时每刻氧化着，微生物随着潮气在它的表面上繁衍生灭……并无片刻安静吧，只是我们难以察觉。

我们都是在一个旋转的星球上的一点，这个星球又是在一个高速运动的星系上的一点，这个星系又是日行万里漂移在宇宙之中……好比我们观看一个空中旋转的乒乓球上的一个黑点，它怎么可能是静止的呢？

所谓的静止，是对它的运动我们没有察觉。

穿过窗子投射在墙上的阳光，我们一时难以察觉它的移动，等我们从外面再走进屋里，那片阳光早就偏移了，或者已经从墙上消失了。

▲静物，蒋志

那就是说，一切事物都不是静止的，都是在流变的吧。

但我真的不能如此肯定。只能说，我可以看到，可以感觉到，我的理智可以让我意识到，一切没有静止不动的。但事物原本真的都是变动不静的吗？

前一刻，那片阳光的影子在墙的当中，当我拍完几张照片回来，阳光的影子已经到了墙的边上。如果我们没有这种记忆，尤其是把两者的差异进行某种特殊的联想，我们可以意识到阳光的运动吗？

一只飞鸟在天空划过，它的轨迹，如果我们细想，应该是由无数静止的点构成。只是因为我们的视觉残留的生理安排使我们看到运动，或者说，我们把这种视觉残留的效果称之为运动。

我们把这个位置静止的点和另外一个位置静止的点勾连在了一起，如果没有我们的这种“理解”和“联想”，我们还能说事物是运动的吗？

动和静，哪有不是出于我们的头脑的呢？

事物原本无静无动，知道这一点，又对我有何意义呢？我在这里感受到的片刻慰藉，虽说只是片刻，但我也需要好好自问一下，我为何获得了这样的感受？我的心前一刻还处在剧痛之中，来到这里，看到这些景象，我竟然有些平静。喜与悲在此时，在非静非动的物的感受中，突然消融在那些斑斑铁锈和苔藓之中，是无悲无喜吗？是悲喜交加吗？那盏沉寂的油灯不再跳动着暖黄的火光，而被一束每天到来的阳光笼罩着……

▲静物，蒋志

守林员准时过来接我了，一路上他说起另外一个空村的事情，也是在这个海湾的一个村子，叫大水坑，在六十年代，突然有一天整个村子的人男女老幼全部消失了，至今没有任何人的消息。我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说，当时有渡海逃港的很多，但有的会遭枪击，有的遇上风浪，有的体力不支……不少人死在海里，所以当地人只能猜测，这村的人选择了一个大风大雨难以被边防发现的夜晚，靠着每家都有自己的渔船，集体逃港，但可能在暴风雨中全部遇难了。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故事，我在网络上查过，没有任何记录。

我最后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能不能那儿去拍些照片？他说那个村子的人消失没多久，所有房屋就被附近村子的人拆的拆，搬的搬，拿的拿，很快就徒剩四壁，几十年下来，一切早就消失无迹。

2017 年 8 月 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