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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劫|山西四百余古建壁画遭盗割,基本“零保安”靠村民自发保护

澎湃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3-21 18:19

正文

澎湃新闻记者 王乐 徐笛薇 实习生 钟政


澎湃新闻记者 徐笛薇 王乐 张敏 龙景 编辑 林顺祺


山西省晋中市平遥县西良鹤村村口的龙天庙内,有一棵古楸树,冠大如盖。村主任闫银喜儿时常和同伴爬树、看戏。等闫银喜当了爷爷,龙天庙已屋漏墙塌,院围不存。 


2015年,这座主体为明清遗构的县级文物终获修缮。谁料一年后,庙内10幅壁画却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墙上留下整齐的切口。


龙天庙壁画被盗割案,让一个长期在山西省内疯狂盗割壁画的犯罪团伙浮出水面,他们瞄准缺乏保护、星散于村镇乡间的古寺观,所到之处,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也揭开了当地的文物保护之痛。


平遥警方以此案为突破口追踪半年,至今已查获壁画400余幅,涉及山西省内至少7县22村镇的古寺观。一个12人团伙被打掉,还有数名嫌犯被网上追逃。


被盗古寺观中,涉及相关法规明文要求保护的市、县两级文物保护单位。其中,平遥县级文物普照寺还曾数次被盗,壁画、柱础、屋脊接连丢失,该寺一度是“零安保”。


当地民警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透露,有嫌犯到案后交代,还曾在山野荒庙中作案,却无人报案。


12人团伙长期流窜作案,数百幅壁画被盗割


闫银喜是在2016年10月4日一早接到的信儿,“画儿没了。”


待他进庙一看,龙天庙北边三间大殿及对面戏台外墙上的10幅壁画,被全部割走。切口整齐方正,画中人物被完整揭去,裸露的草泥墙皮上尽是铲痕。


龙天庙殿外墙被盗壁画对比图

龙天庙戏台被盗壁画对比图



随后,晋中市公安局以龙天庙“10.05”案件为突破口,成立专案组攻坚。一个多月后,案件取得进展,3名嫌犯归案。


闫银喜记得,有嫌犯曾被带到庙中指认现场,警方告诉他10幅壁画已追回8幅。


此次行动中,两路刑警共扣留壁画39幅,然而随着案件的深入,这个数字成倍攀升。


2017年2月20日,平遥警方再次追缴壁画260幅。


据山西省公安厅通报,平遥县公安局打掉一个12人文物盗窃团伙。经查,这12人曾在山西平遥、沁水、翼城、榆次、祁县、孝义等地22处村镇盗割古建筑内的壁画,并由河南籍嫌犯刘某等8名下线长期收购。


平遥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张志海对澎湃新闻表示,这260幅壁画中也存在赝品,“自己画下的。”


3月9日,平遥警方通报,该案再次取得重大进展,又有109幅壁画被追缴,其中两幅归属平遥。


此次警方公布的被盗壁画照片中,不少已经装裱,大者有近一人高,既有门神造像,也有人物山水,大都保存完好,色彩艳丽。


其中,一幅松下老者的壁画,让文保志愿者唐大华惊讶不已,“这不就是祁县里村三教庙的吗。”


去年11月,唐大华就在自己关于寻访古建的公众号“爱塔传奇”中发过三教庙被盗的照片,当时,殿内外至少四处壁画被盗。


大量“零安保”荒庙被盗,无人报案


唐大华称,当时三教庙是一座荒置的“零安保”古庙,其建筑及壁画均为清代风格,被盗时间约为2015年。


据唐大华等人走访统计,截至去年底,他们已发现山西省内12处乡村古寺观壁画被盗。其中晋中市就有8处,其下辖的平遥县、祁县各占3处。最早的,在2014年以前就已失盗。


平遥本地的古建爱好者邓晓华,也在自发统计县内的寺观壁画遗迹,希望能集结出书。十几年来,平遥400多个自然村,他已经跑了大半。


“过去一个村落至少有2座庙,一个观音堂,一个老爷庙。要是大一点的村,村里5个堡就有10座庙,你算算总共有多少?”


至今,邓晓华发现的古寺观超过500处。“差不多4成庙宇还有壁画,保存好的不多,大部分村庙都荒废了。”


在唐大华看来,古寺观被盗最大的问题,就是无人看管。“安保零投入,盗窃也就零风险,山西大量零投入的乡村古庙,盗窃不成风才是不正常,这方面地方主管部门有责任。”


事实上,现存大量古寺观中,只有经过文物部门普查后登记在册的,才能称之为“文物”,并由文物部门负责管理。


按照我国现行文物法规,对于已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各级政府应将其逐批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文保单位按其重要性可分为四级,即“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然而对于大量未登记在册的“无身份”古建,若当地无人牵头修缮,往往也只得日渐残败,其中文物面临被盗的风险。


平遥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张志海称,有嫌犯归案后交代,还曾在沁水地区作案,“沁水那边的古村落,山里面没人知道,就不报案。不像龙天庙是县保,发案就报了。”


县级文物有的数次被盗,有的村主任自己掏钱保护


邓晓华在2015年底拍摄的普照寺。


与龙天庙案同时告破的,还有平遥普照寺壁画盗窃案。普照寺也是2011公布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国《文物保护法》明确规定,对于文保单位,各级政府应区别情况,分别设置专门机构或者专人负责管理。而在此次系列盗窃案中,县保、市保两级文物保护单位都有遭难。


“即使够得上县保,政府也不一定有这个资金派人来守。”邓晓华说,他几年前去普照寺时,寺内并无专人管理,有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到院内。直到近些时候,村里才派驻了文物保护员,庙门锁了,小路也堵了。


2015年底,邓晓华曾专门来到普照寺中为壁画摄影拍照,却发现最后一进院的东西配殿中,“琴棋书画”4幅较大的壁画全部被盗。


普照寺内一处被盗壁画


事实上,这早已不是普照寺第一次遭劫。唐大华称,早在2014年以前,普照寺正殿内的壁画就已失盗,后来西墙上的天王像也被盗了。


不仅如此,庙外7处柱础、庙顶屋脊也先后丢失。


普照寺被盗壁画对比图


拍照那日,邓晓华将普照寺的残景发了一条朋友圈,未加任何说明及定位,不想顷刻便有人留言:“东凤落村普照寺,无奈很多年,无语很多年。”


至今邓晓华提起此事,仍觉感动,“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留言者是当地一位资深文物工作者,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文物人称,多年来县文物局内一直有人在提修缮普照寺,但始终未果。“几十年了,没有动静。”


同为县保单位,龙天庙的获修似乎是幸运的。


2014年,唐大华曾以“哭泣的壁画”为题,在网上发布了龙天庙的残破现状,多家媒体接连报道。不久后,龙天庙修缮工程启动。


上述老文物人称,两者间无不干系,“铺天盖地一报道,大家都在指责,县里也挂不住了。”


谁料仅仅一年后,10幅壁画却一夜失盗。


闫银喜说,龙天庙里原来只有两个村民看钥匙,晚上就锁门。盗窃案一发,他第二天就安排了村里一位单身老汉,住在庙中日夜把守,并提供他生活所需。


“村里也没有这份开支,都是我自己掏钱。”


“先有市场,才有盗割”


邓晓华曾勘查了多处被盗古寺观,发现盗割手法相当专业。


被盗壁画的切割边缘往往会留下干涸的胶水印,上面还附着撕扯后遗留的塑料膜。而画心缺失的地方,表面的白膏泥层已连同壁画被一齐揭走,露出参差不平的草泥墙体。


普照寺内一处被盗壁画,盗割者未能完整将壁画铲下。


邓晓华推测,盗窃者是先是在壁画表面刷上一层特制的胶水,软化墙面,然后再蒙上一层塑料膜,好将白膏泥层整体铲下。“运回去一洗就出来了。”


去年11月25日,在警方首次突破的行动中,曾缴获作案工具塑料膜数卷,同时还有喷灯、吹风机等。


“都是先有市场,才有盗割。”


在古玩行业几十年,邓晓华称从未见过有壁画真品在古玩市场直接流通,“他不会拿到面上来,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事实上,古玩行业内对“壁画”这两个字鲜有提及,而是以“泥皮画”暧昧代之。“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去吧。”


今年2月底,澎湃新闻走访了平遥县三处规模较大的古玩市场,大多数古玩店老板都对壁画交易显得很陌生。但也有一位老板称朋友圈里有人发过。“你要喜欢,我可以给你问去。”


这位老板称,平遥本地没有专门做这个的。“不过有些朋友发现了以后,比如他们村里有个庙,要是有销路的话,他就弄去。这都在墙上,得专业的人往下弄。”


这位老板还称,如买家有需求可以先看图片。除了图片外,如何确保壁画是真品呢?


“去庙里看。”这位老板回答。


“平遥本地没有这样的市场,有也是到外地了,或是直接流向海外。”邓晓华如此分析。


就在今年2月28日,被网上追逃已久的河南安阳籍嫌犯李某投案,其供述称,两年来曾多次向上述12人文物盗窃团伙购买被盗壁画。


但这些壁画最终流向何处,目前仍不明朗。


文保之痛:钱从哪儿来?谁的责任?


在一县的文物保护网络中,文物保护员处于末端,其上三级分别是县、乡、村。文保员实际成为了日常管理县保文物的“最后一公里。”


据《平遥县文物局“十二五”(2011—2015)工作总结》,“十二五”期间,县政府与与各乡(镇)签订了文物保护责任书,采取聘请文物保护员的形式指定专人负责管理县保单位,并将保护员看护经费列入县财政预算。


而邓晓华称,在走访中有的县保单位依然没有文保员。


平遥县文物局官网公布,平遥县共登录不可移动文物1075处,被公布为文保单位的共有143处。其中,国保19处、省保1处、市保4处,而县保则达到了119处。


县文物局安全监察股主任阴宝宝称,在这119处县保单位中,已有96处派驻了文保员,其余数处存在新公布及提级等情况,派驻工作还未确定。


龙天庙也在这96处之中,但仍在夜间被盗。阴宝宝介绍,文保员多是当地村民,他们的主要职责是巡查异常情况,清理易燃物。“很多地方不具备居住条件,晚上一般是不住人的。”


县文物局提供了一份《平遥县文物保护工作目标责任书》,签署双方为县文物局和乡(镇)政府。《责任书》详细列出了辖区内的县保文物名录,同时载明,辖区文保工作的第一责任人是“乡(镇)长”和“村委主任”。


“很多县保单位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是归集体所有的,文物局只是起到监管作用。”阴宝宝说。“按照‘属地管理’原则,我们出资帮你修缮了,你自己的东西,自己要看好。”


“但是现在一出事,都想到文物局头上。”


《责任书》中明确写到,“乡(镇)政府与文保单位所在村委、村委与文物保护员之间,要层层逐级签订文物保护责任书。”


一位曾长期在平遥县文物系统工作的老文物人称,目前县保单位仍被盗,原因就是“没有保护机构”。“按说文物部门划定了保护范围,剩下的就该乡政府派专人去保护,但村里又哪来闲钱发这份工资?”


我国《文物保护法》规定,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将文物保护事业所需经费,列入本级财政预算。但这在实践上往往遭遇困境。


“县文物局也很难办,不是什么事都能拿出钱,花任何钱都必须给县里打报告。能争取到维修资金,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上述老文物人说。


阴宝宝介绍,现在文保员的工资为每人每年1000元,由县财政支付。“文保员制度本来是平遥县首创的,2013年在县里铺开,后来才在全市推广,但现在我们的文保员工资是全市最低的。”


2016年3月,《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指导意见》下发,强调“严格追责”:“文物遭受破坏、失盗、失火并造成一定损失的,要依法依纪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那么谁来追责? 


澎湃新闻就此采访了山西省省文物局文物管理处处长张元成,其称,追责的主体,仍是地方政府。“文物保护,地方政府是主要责任。国家文物局到省里往下,都是业务指导关系,而不是行政领导关系。”


阴宝宝坦言,壁画被盗一事,若是追究起来,“我们肯定跑不了”,但是目前仍未有追责的动静。


“乡镇政府也有责任,他们才是安全责任的主体。”


在《平遥县文物局“十二五”(2011—2015)工作总结》中写着,“十二五”以来,我县没有发生任何文物安全责任事故。





本期编辑: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