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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型组织的结构、动员机制及其对平台治理的启示:以演艺行业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为例

公共管理共同体  · 公众号  ·  · 2024-04-08 10:01

正文


摘  要


当下,整治“饭圈”乱象已经成为政府互联网治理的重要任务之一,因为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活动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饭圈”惊人的社会影响力背后是这类组织所具有的高度动员能力。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不同于学术界讨论过的三类常见组织(科层制、网络型和同心圆型组织),它不论是在组织结构还是在动员机制方面都表现出独有的特色:具有明确的组织目的和激励机制,但在团体界限上富有弹性;具有横向传递的网络联结特点,却又是单权力中心;组织内的成员虽然在社会关系上呈现弱关系的特征,但却又可以依靠情感进行动员。本文将其概括为水滴型组织。这种组织中不同类型的成员之间分别形成了不同的互动关系。通过激发多样化的情感诉求,核心人物和中间层实现了对普通成员的情感动员,而核心人物和部分中间层成员则在理性的利益计算驱使下成为各类商业资本和平台资本营利的工具。还需注意的是,“饭圈”内部的中间层并非铁板一块,部分中间层成员和核心人物间可能出现利益不一致的情况,从而导致某些中间层成员可能做出有违核心人物意愿的行动。最后,研究“饭圈”组织的结构和动员机制,对政府进行平台治理也有启发:平台是政府进行社会治理的对象,是饭圈“乱象”的幕后推手,但因其已具有自主性,亦可以成为国家治理的工具。


作者简介


李振 :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山东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王啸林 :中山大学粤港澳发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文章目录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的提出

二、研究回顾

(一)有关社会组织结构的已有研究回顾

(二)有关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已有研究回顾

(三)已有研究评述

三、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成员类型与结构特征

四、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动员机制之一:回应多样化的情感诉求

(一)初始情感需求:迎合粉丝个体化的情感投射

(二)身份归属:建构粉丝社群组织的身份认同

(三)价值激励:为部分粉丝提供自我实现的通道

五、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动员机制之二:理性的利益计算

(一)分裂的中间层:可控的与不可控的

(二)资本的利益计算:商业和平台资本联合打造了“数据拜物教”

(三)技术对动员层的赋能:为粉丝建构“信息茧房”

六、“饭圈”研究对平台治理的启示

七、结论与思考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的提出

2021年,国家网信办启动了“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针对粉丝社群、明星榜单、互动评论等环节全面打击“饭圈”乱象;2022年的“清朗”行动更是有一半以上的内容涉及“饭圈”的治理问题。为何原本仅被视为小众亚文化的“饭圈”会成为这两年来“清朗”行动的整治重点呢?

“饭圈”即“粉丝圈子”的简称,它原本是追逐同一个演艺明星的粉丝的松散联合,但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和商业资本的渗入,现在的“饭圈”已经成为依托各类网络平台,以演艺明星为核心人物、人员规模庞大、分工明确的新型组织体系,规范的名称是网络粉丝社群组织。这类组织在近年来屡屡展现出强大的动员能力,造成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其以打投、反黑、控评等操作为标志的“饭圈文化”更是在网络平台的助力下迅速扩散,甚至渗透到诸如体育、宣传等多个领域,使社会生活出现了“泛饭圈化”的态势。然而,作为新兴的亚文化现象,“饭圈”在发展初期并未受到来自政府足够的重视,相关治理手段也远落后于“饭圈”本身的发展速度,从而呈现出“野蛮生长”的特点,出现了以互撕谩骂、非法集资、诱导不理性消费、非法集会等行为为代表的“饭圈乱象”,造成了非常消极的社会影响。

对此,中央有关部门开展了“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试图从粉丝互动、明星经纪、明星自我约束、未成年人非理性追星等方面着力,探索构建“饭圈”有效治理的长效机制,引导青少年健康成长。这些举措短期内确实遏制了“饭圈”中愈演愈烈的“数据为王”和“流量至上”的歪风邪气,在一定程度上肃清了网络环境。然而,目前中央有关部门针对“饭圈”乱象的治理行动,主要集中于规范和约束商业资本以及演艺明星经纪团队的相关行为,对“饭圈”组织中数量庞大的普通粉丝群体情感需求的疏解和消费行为的引导则缺乏重视。另外,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本可以通过组织成员参与公益事业等相关活动引导和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还可以为粉丝,尤其是青少年粉丝提供表达自我、增加同辈间沟通与寻求感情支持的渠道;如果治理者能对这类组织给予正确的引导,它们也可为广大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做出积极的贡献。但不论是限制“饭圈”的负面影响,还是发挥其正面作用,都有赖于治理者们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本身具备深刻的认知。

为此,本研究将从组织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回答以下几个问题,详细剖析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成员类型、结构特点和动员机制,呈现其日常运作图景。第一,中国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独有的组织形态,那么这种组织结构究竟如何?第二,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归根到底是一种动员广大普通成员进行资源(包括人力、财物、时间等)投入从而获取利益的组织。那么,在各类网络平台上组建起来的粉丝社群组织是如何动员起数量如此庞大的粉丝的呢?第三,基于作者的观察,以演艺人员所形成的“饭圈”为例,作为粉丝社群组织中核心人物的演艺明星,虽然拥有组织内的最高权威,但在现实中却常常出现粉丝的某些集体行为与明星本人的意愿和利益相偏离的现象——粉丝们并不总是“唯明星是从”。为何会出现这种偏离呢?第四,当下的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是依托各类网络平台形成的,其发展历程与平台息息相关,因此,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研究能够为平台治理提供哪些助益呢?

本文的实证材料均来自作者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一方面,自2013年起,本文的第二作者便作为某艺人的粉丝加入了“饭圈”,之后又陆续加入若干位其他艺人的粉丝社群组织,从而具有长期参与打投、控评、宣传及管理等“饭圈”相关活动的经历,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日常运作进行了长时间的参与式观察。在2021年6月至2021年12月间,本文的第二作者以H姓和X姓两位艺人的“新浪微博明星超级话题”(简称超话)为数字田野,针对性地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组织规则、成员互动、动员机制等方面展开了更深维度的观察。另一方面,本文的第二作者也结识了粉丝社群组织中数十位不同层级的成员,并建立了相应的人际网络,本研究的访谈对象均来自这一网络。访谈对象包括艺人团队中的粉丝运营负责人、后援会成员、“大粉”等,以及若干位加入“饭圈”时间长短不一的普通粉丝,还包括与“饭圈”粉丝有日常接触但自身不参与“饭圈”活动的人。笔者在2021年7—8月展开了第一阶段的半结构式访谈,随后为了增加样本的差异饱和度,又在2021年10月和2021年12月补充进行了第二、三阶段的访谈。三个阶段共访谈了16名对象,获取了相关的一手资料。当然,出于学术伦理的考虑,本文将对所有访谈对象进行匿名化处理。


二、研究回顾

政府对社会的有效治理,有赖于对作为治理对象的社会组织的结构和运作方式形成清晰的认知和判断;而这种认知和判断最好是基于比较分析的框架之下。一般而言,学者们对不同社会形态的认识,往往是从剖析其内部的组织结构和运行机制作为切入点的。因此,本节将简要回顾社会科学界对社会组织结构的已有研究,并指出相关研究在理解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时的局限性。

(一)有关社会组织结构的已有研究回顾

学术界对社会组织结构的已有研究大体将其分为了三种主要类型,分别是科层组织的金字塔型、网络型和同心圆型。

现代人类社会组织中最常见的组织是科层组织。这类组织是建立在明确的权力等级关系之上,通过比较狭窄的管理幅度和较多的管理层次设计,从而实现职能的严格划分和层级的严格确定。这类组织的典型结构为金字塔型。在韦伯看来,科层组织具有鲜明的等级性,权力倾向于集中在顶层,以理性作为组织运作的基本原则。由于科层制下的任务皆由严格的程序规则来控制,且组织内部不同层级之间分工明确,故而科层制组织有着较高的工作效率。因此,马克思·韦伯将科层制看作现代社会适应于中大规模系统管理要求的唯一方式。然而在实际运行中,经典的科层组织也暴露出了一系列问题,例如层级过多导致的信息传递失真,以及效率低下等。特别是在企业管理实践中,这样的缺陷是难以适应复杂多变的市场环境的。在后来的企业组织变革中,多部门(事业部)组织和矩阵型组织应运而生。而韦尔奇时代通用电气的巨大成功也让无边界组织名声大噪。但归根结底,上述组织类型都是对经典科层制的调整,尤其集中在决策权限的分散和授权方面,目的是增强企业的竞争力。但当涉及组织重大战略性决策及其执行时,组织内部的等级关系还是明显存在的。

近年来,随着信息技术的普遍运用,人类的交往方式和各类组织的生存环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应运而生的网络型组织结构也成为学者们讨论的对象。网络型组织的特点主要有去中心化,节点之间没有明显的从属关系,呈现出开放、多变和灵活的特征。这类组织中的成员(个体或次级组织)不再作为独立的单位来运行,而是积极融入一个与其他成员共同构成的复杂关系网络中,网络型组织中的成员可以根据自身利益选择进入或退出某一关系网络。网络型组织也可能会分为不同亚类型。例如,在企业管理领域,有学者就分出了四种基本类型,分别是内部网络、垂直网络、市场间网络和机会网络;除了内部网络这种类型可以视为科层制组织的继续变革外,其他类型的网络则与科层制存在显著的区别。作为一种较为新型的组织形式,网络型组织对政府的市场监管和社会治理提出了新的挑战,因此,政府必须在明晰其内部结构和运行机制的基础上,对相关治理工具和体制机制作出相应的调整。

如果说科层组织和网络型组织主要受到管理学界的关注,那么,同心圆型组织则主要为社会学界所关注,后者源自对中国乡村地区传统氏族组织结构的讨论,费孝通的相关研究就是典型代表。这类组织是扁平化的、根据亲属原则组成的社群;氏族中的个体以血缘亲属关系为基础,向外扩展形成了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络,而每个人都是由己向外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越向外推圈子关系越淡薄。另外,由于传统氏族组织没有明确的团体界限、组织分工和规章制度,与组织内的个体没有硬性的制约关系,因此,成员也无须承担义务并对组织负责。尽管如此,组织中的个体行为也并非完全不受组织制约,在血缘亲属关系基础上衍生出的以人情、面子等形式的非正式权力,对成员起着一定的制约作用。在传统氏族组织的动员过程中,组织中的核心人物可以借助个体间的关系纽带,实现在整个组织内的横向动员。这种动员不一定借助专门通道,仅利用日常生活中诸如茶余饭后的闲聊等就可以完成,这就大大降低了集体行动的成本。同心圆组织是乡村治理中无法回避的治理对象。一方面,由于其乡土性和宗族性的结构特点,使得在国家权力下渗时可能会对国家权力形成抵抗;但另一方面,同心圆型的社会组织结构也有可能成为政府进行乡村治理时可以借力的工具。

(二)有关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已有研究回顾

已有不同领域的学者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开展了一系列的讨论。在经济学或管理学的研究者看来,粉丝社群是一种在互联网时代,特别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新型经济组织形态。这种经济业态基于某种共同的需求,其特征包括对某个人共同的喜好、对某个领域的共同兴趣、某种共同的感情依赖等。而来自社会学或传播学的研究则认为,粉丝的出现是一个文化现象,“饭圈”则是借助新媒体形成的新的文化群体。另外,还有学者注意到了“粉丝爱国主义”这一特殊的政治文化现象,指出了在社群经济模式下,粉丝群体成为拥有高度组织化能力和强烈参与需求的群体,而在与爱国主义政治议题结合后,引发了一些与“粉丝爱国主义”相关的公共事件。上述讨论说明,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无论是在经济领域还是在社会文化领域都已显现出不小的影响力,正如有学者所言:“它已经扎根于我们现实社会生活当中了。”

为什么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可以高效地组织和动员呢?学界对此问题的回答一般诉诸情感与认同。不少学者都指出,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动员主要是利用了情感策略。例如,胡岑岑认为出现粉丝狂热消费和免费劳动现象的原因之一就是粉丝组织对粉丝个体的情感卷入。而粉丝情感主要包括了由“光环效应”产生的崇拜心理、自我认识的投射,以及获得参与式陪伴等情感体验。还有学者指出,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就是依托互联网空间、围绕共同喜爱的偶像所形成的情感社群,这个情感社群的动力机制就是情感力量。但是,情感总是具有半衰期短的特征,因此,在一些学者看来,如果缺少足够的互动链,那么粉丝基于情感而产生的动力总会较快地由“形成”走向“消解”,而巩固“形成”这一结果,或是由“消解”再走向“形成”,则需要不断地加强互动仪式链。

除情感外,粉丝对组织的认同是学界解释粉丝社群组织集体行动逻辑的另一路径。一般来说,粉丝的认同可以分为两种:对偶像个体的认同和对粉丝群体的认同。对偶像个体的认同更像是粉丝个体情感的投射,而对粉丝群体的认同才是学界普遍探讨的对象。曾庆香就认为,“饭圈”的所有权力皆来自认同的力量。她将这种粉丝的认同概括为自我投射式和情感卷入式两种,并认为粉丝个体加入“饭圈”就是在尊重和自我实现的心理需求下,完成从自我投射式的认同到群体认同转变的过程。金韶和倪宁也认为现在的粉丝社群不再是单纯对同一明星偶像崇拜的集合,而是粉丝加入以明星偶像为核心的亚文化群体,通过社群内的互动参与以期获得价值认同。

而实际上,不论是互动仪式链还是群体认同的形成,都与粉丝社群的组织结构息息相关:组织结构决定了粉丝互动的形式和最终的动员模式,而互动形式与动员模式又会反过来作用于组织结构的完善。

目前,学者们对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组织属性和结构两个方面。首先,在组织属性方面的讨论中,一些学者认为,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不具备正式的成员进出程序,所以“饭圈”不属于正式社团,也不应被视为一种社会组织类型,而是正式组织和经常性聚合之间的一种形态。

其次,更多的学者关注到网络社群组织的结构,已有研究主要有三类观点:一是将其划归为科层制的金字塔型结构,认为“饭圈”内部有一套完整的组织体系,体现出森严的等级次序,这也是大多数学者所持有的观点。例如王艺璇认为粉丝社群组织的结构通常为“领袖+成员”的单层次结构;即便是那些根据区域和级别划分的后援组织也都有明确的层级划分。二是将其归结为同心圆型权力结构。位于最内圈层的是后援会等经纪公司首肯的管理型组群,“反黑”站、数据组等职能型组群以及一些有话语权的“大粉”;次一圈是一些资源产出型图站、影响力较小的组群以及忠实粉丝;最外圈是数量最多的普通粉丝。三是将其划归为网络型结构。吕鹏曾将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概括为由点与线构成的拓扑结构系统,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借助互联网和信息技术的发展,具有巨大的连通性,因此更可以大范围地调动各类粉丝与网民的资源。除了以上三种主流观点外,还有一些学者的研究也从侧面提供了理解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结构的思路:潘妮妮在研究粉丝从“个人利益”向“政治参与”转变的路径中指出,粉丝组织有常态化的权力分层(通常基于资源和年限)与日常行动功能分组,还有成文的规则和非正式的习惯;吕欣和戴春旭在研究粉丝动员时提出,粉丝网络动员总体呈现出了横向扁平、纵向金字塔式的多层组织架构。

在20世纪末“体育迷”与“电视迷”风靡之时,有外国学者研究指出了“饭圈”粉丝的异质性,并将其分为三个层次——低层的社交粉丝(social fans)、中层的专职粉丝(focused fans)以及高层的特权粉丝(vested fans)。另有学者进一步根据知识(knowledge)、加入时间(access)、领导力(leadership)、地位(venue)和粉丝水平或质量(fandom level or quality)五个维度定义了粉丝的不同层级——边缘粉丝(ambient)、积极粉丝(engaged)、超级粉丝(superfan)以及主管粉丝(executive)。层级越高的粉丝对艺人的投入就越高。他们对“饭圈”粉丝组织结构的描述类似于上文中提到的同心圆型结构。

相比较而言,韩国的粉丝文化形成和发展均早于中国,学者们对韩国粉丝团体(K-pop)的相关研究是国内学术界理解和研究中国“饭圈”的重要参考。作为偶像产业最发达的国家之一,韩国粉丝社群很早就实现了组织化的转变。但目前有关K-pop粉丝的已有文献,研究视角大多集中在情感资本与情感劳动、偶像产业的文化生产与消费模式、性别主义、K-pop圈的影响外溢,以及不同粉圈之间的合作或对抗等。例如有研究指出,K-pop粉丝的劳动包括专业劳动、管理劳动以及非技能型劳动三类,这可被用来区分是否为“真粉丝”。而且,粉丝劳动已变成韩国流行音乐产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种以粉丝劳动为特点的韩国“饭圈”行为模式,其影响也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不断外溢。有学者在研究老挝的粉丝社群时指出,K-pop粉丝活动促进了老挝新公民社会的形成。除此之外,K-pop粉丝的活动随着韩国流行音乐在国际上的推广也逐渐走出国门,开始与其他粉圈合作;基于此,有学者提出了“粉丝合作网络”概念来概括这一现象。综上所述,目前,很少有学者将研究焦点集中于中国“饭圈”内部的组织结构及其与其他组织类型的异同上,而这恰恰是我们理解与“饭圈”相关的几乎所有社会现象的基础。

除此之外,在学者们关于“饭圈”的研究中还有一个被广泛认同的观点:粉丝对明星存在一种宗教式的崇拜,在互联网和娱乐经济的推动下,“饭圈”甚至可能会形成宗教化的狂热。据此,研究“饭圈”便不可避免地需要探究宗教团体与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之间的异同。在关于宗教团体的研究中,研究者一般将其组织结构界定为伞状(umbrella)结构。关于伞状结构,目前学界并没有明确的统一定义。德里克认为在某些方面,伞状组织具有部分网络组织和联盟的特征;斯塔图森认为,伞状组织比网络和联盟更具有一定的等级结构;劳曼则将伞状组织定义为一种组织成员群体运作的集中式组织,这种组织是类联邦的,但与传统联邦形式相比,伞状组织中的成员既无自治权,也无决策权。在此基础上,国内研究者对伞状结构进行了进一步界定:徐宇珊在研究基层草根组织时将伞状结构定义为“一个组织作为核心与节点,支撑起其他更为基层的草根组织发展的结构形式”;而王瑾则在研究NGO组织时认为,伞状结构是许多NGO平等地相互联结起来,建立一个制度化的联合管理机构。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研究者,对“伞状组织结构”的定义都带有“联邦”的色彩。但是,在对宗教团体组织结构的讨论中,将其划归为“伞状结构”通常是从狭义的“宗教团体”出发,也即讨论的是核心教会与其他教会之间的组织关系,而这种核心组织与其他组织之间“联邦色彩”的特征是饭圈组织不具备的。而若从广义上讨论教会和信众组成的庞大群体,则很难将宗教团体定义为组织,这是因为在宗教教会和信众中,除了教职人员外,信众并没有被纳入组织的管理中。而“饭圈”虽然看似松散,但“饭圈”中上到演艺明星的团队、后援会,下到普通粉丝,都是围绕着明确的目的而组织起来的,且普通粉丝也在组织的日常管理运营范围内。综上,虽然宗教的组织方式与饭圈有一定的类似,但仍不能将二者视为同种组织类型。

(三)已有研究评述

在组织属性方面,实际上,正式社团(或称正式组织)的概念来自理性系统视角的定义,其中,目标具体化和结构正式化是判定正式组织的根本。但本文则从开放系统视角出发,不再界定组织正式与非正式的区别,而是把组织看作相互依赖的活动系统,即组织是相互依赖的活动与人员、资源和信息流的汇聚。更何况,斯考切波也曾提出“无会员型组织”的概念。另外,随着网络技术的普遍运用和数字平台的扩张式发展,如今的网络粉丝社群已经不再是几十年前原子化追星时代松散的人员联合,而是形成了具有明确的目标、相对定型的运行规则和固定化运行模式的新型组织。这类新型组织在数字平台和资本的推动下,以其富有弹性的组织边界、精准的功能定位和巧妙的操纵手段,对数量庞大的成员,特别是青少年群体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因此,研究者们或许可以用一种更加包容的态度来思考“组织”的界定标准。

在组织结构方面,已有研究都无法完全体现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结构特点和动员机制。一方面,虽然粉丝组织看似有明确的层级,但层级之间并非完全由权力关系支配,这与金字塔式的科层组织不同;另一方面,同心圆结构的观点不仅忽视了资本在“饭圈”运作背后的主导性角色,也没有注意到“饭圈”中核心层和中间层之间的等级问题,还忽视了中间层中不同类型的积极分子之间的差异,从而无法解释“饭圈”中出现的粉丝行为与明星意志相偏离的现象。而拓扑结构的观点缺乏对网络粉丝组织独特性的概括——如果整个世界都是拓扑结构系统,为何网络粉丝社群组织较之其他社会组织有如此强大的动员能力呢?基于此,本文尝试通过对演艺行业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剖析,并对比其与已有几种类型社会组织的异同。本文认为,这类组织兼具了金字塔型、同心圆型和网络型组织的部分特点,但又有其独有特征,是一种有别于上述三类组织的新型组织形式,本文将其归纳为三维立体的水滴型组织。

三、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成员类型与结构特征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组织形态,笔者将以这类组织的成员类型作为研究起点,然后通过呈现不同类型的成员所形成的不同层次组织形态与相互间关系,从而呈现该类组织的结构特征。这样的剖析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饭圈”的结构和运行机制,从而为更好地发挥其正面作用和消解其负面影响打下基础,提升政府对这类新型社会组织的治理水平。

为了更好地吸纳粉丝进入组织,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并不设立准入门槛,其组织与外部的界限也并不明确,因此组织内的成员构成相对复杂。按照在组织内占有资源的比重、话语权的多寡和影响力的大小,可将组织内的成员分为关键人物、积极分子和普通参与者三类。从组织动员的角度看,这三类成员分别承担着动员发起者、中间层与被动员者的角色。

以演艺行业为例,演艺明星及其团队是组织中的关键人物和动员发起者。大多数普通参与者是为了追捧同一个偶像明星,依托诸如微博等网络平台而聚集在一起组成的网络社群。演艺明星作为组织的核心人物,是整个组织名义上的最终动员者。近年来,随着中国文娱市场的运行逻辑向追求“流量化”的转变,市场背后的资本越来越要求演艺明星及其团队不断提升动员粉丝的能力。尽管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不像科层组织那样有明确的规章制度,但仍然有一些非正式的规则制约着组织内个体的行为,例如“非必要情况,明星及其团队不能直接或者明面上插手下层粉丝组织内的事务”,即“饭圈”中常说的“正主不能下场”。因此,作为核心人物的演艺明星,虽然表面上拥有最强的动员号召力,却不能随意使用这种能力,而是不得不通过动员组织内的中间层来进一步动员普通粉丝。

中间层是在粉丝社群组织内拥有一定的资源支配权和话语权的积极分子,这类成员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对上,他们会接受明星及其团队的动员和支配;对下,他们要动员广大的普通粉丝。因此,中间层既可被视为被动员者又可被视为动员者,是连结明星与普通粉丝的主要桥梁。中间层是本研究需特别分析的成员,他们的人数并不庞大,但类型比较多样,主要包括后援会成员、受雇佣的职业粉、非受雇佣的职业粉、真爱大粉,甚至还有一些表面上作为真爱大粉或职业粉丝,实际上是其他粉丝组织或利益相关者安插的“卧底”。以下将分别分析构成中间层群体的这五类成员。

第一类是后援会成员。最初的粉丝后援会是粉丝自发组织起来为明星进行应援工作的组织,也并没有连接粉丝与明星的功能。但随着演艺明星对粉丝流量的重视程度逐渐提高,一些艺人团队逐渐将运营后援会的权力收回,安排亲属或职业粉丝作为官方后援会的负责人;即便那些不收回的,艺人团队也会与后援会的粉丝成员进行经常性的工作对接。近几年,新兴偶像的官方后援会则大都是从一开始就由艺人团队组建。当然,那些粉丝数量比较庞大的艺人可能还会存在若干个非官方的后援会。不过,2021年11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娱乐明星网上信息规范相关工作的通知》规定:粉丝团(后援会)账号须经明星经纪公司(工作室)授权或认证,由其承担日常维护和监督管理的责任,未经授权的个人或组织一律不得注册明星粉丝团账号。该通知明确了明星团队在粉丝管理与引导上的责任,将明星后援会的设立和运营完全交由艺人团队管理。

第二类是受雇佣的职业粉。他们是由艺人团队或背后的资本雇用后专门从事“饭圈”运营,特别是与粉丝进行沟通和动员等相关事务的个体。艺人团队中负责粉丝运营的工作人员H提到:“职业粉丝可以帮我们控制粉丝圈内的舆论走向;而且一些比较出色的大粉能够很好地扮演传话筒的角色,出了事的时候能够把团队的意见转达给大家,起到安抚粉丝情绪的作用”(访谈记录,20210805A)。由于与普通粉丝相比,他们可以掌握更多的信息资源,因此,部分职业粉经过一段时间后可能更容易拥有大量的关注者,进而变成“大粉”,从而在粉丝组织内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第三类是非受雇佣的职业粉。他们和受雇佣的职业粉之间的相同点是他们加入“饭圈”不一定是因为对艺人有个体化的情感因素,更主要是将相关工作视为一种职业。这类成员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能会成为“大粉”。但非受雇佣就意味着艺人及其团队对这类职业粉没有直接的管理支配权限。

第四类是真爱大粉。他们主要是粉丝社群组织中那些因对演艺明星热情追捧而非常积极参加“饭圈”活动的粉丝。他们因为自己的活跃表现而在社群中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和威望,从而被其他普通粉丝关注(也即有了自己的粉丝)。当真爱大粉的影响力足够大,从而引起艺人及其团队的注意时,团队可能主动与某些真爱大粉建立联系,甚至会为他们的工作内容提供一定的酬劳。但这些真爱大粉投入“饭圈”的初衷主要还是基于对艺人的喜欢。

第五类“卧底”粉丝比较特殊,数量也比较少,但因为他们可以从其他利益相关者那里获得支持,所以其参与“饭圈”活动的积极性和影响力也要超出普通粉丝。

作为被动员者的普通粉丝,虽然在粉丝社群组织内部拥有最少资源支配权和话语权,但他们的数量是最多的,是整个“饭圈”的人员构成基础。不过,并非所有的普通粉丝都是同质的。根据粉丝对其所追捧的演艺明星的情感投入情况,以及参与“饭圈”活动的积极程度,可以把普通粉丝划分为“真爱粉”“散粉”和“路人粉”。一般来说,“真爱粉”正如其名称所显示的,对所追捧的艺人有很强烈的情感映射,乐意为其偶像投入资源,并且非常热衷于参与“饭圈”内的相关活动。而“散粉”则是那些对艺人的情感和资源投入比较克制,参与“饭圈”活动的积极性一般的粉丝。“路人粉”则是“饭圈”中表现最为疏离的普通粉丝,仅仅是对艺人有一定的好感或比较正面的观感,他们处于“饭圈”最边缘的位置,属性极不稳定。

一方面,从后援会成员和受雇佣职业粉的视角出发可观察到,演艺明星及其团队与部分中间层成员间存在直接的雇佣关系;而且,即便是在后援会内部,也存在着明显的层级划分:会内设会长、副会长、数据组、美工组、应援组……每个组都有明确的分工,根据“饭圈”体量的大小,有的后援会在各组内还会下设若干小组。如此一来,艺人团队与部分中间层成员间,以及部分中间层内部共同形成了一个准科层化的金字塔型结构。也正是在这种结构下,粉丝社群组织内的动员层(包括演艺明星及其团队、中间层,甚至“饭圈”背后的资本)才能高效地完成日常运营事务,以保持组织的良好运转。

另一方面,从真爱大粉和普通粉丝的视角出发可观察到,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内部还存在着另一种结构特征:“饭圈”的核心人物与那些出于热情而追捧演艺明星的真爱大粉,以及普通粉丝之间则不存在上下级关系,而更像是一种平面的关系结构。情感卷入越深的粉丝,如真爱大粉和真爱粉,更容易被动员起来参与到“饭圈”活动中;而散粉和路人粉的情感卷入程度则依次递减,甚至可能随时退出“饭圈”。由此,在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中逐渐形成了以演艺明星为中心,以真爱大粉、“真爱粉”“散粉”和“路人粉”为距离中心远近不同的准同心圆结构。

除此之外,从中间层粉丝与普通粉丝的互动视角来看,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从属关系,本质上都是以平等的身份保持着互动和联系。由此,网络粉丝社群组织还具备一定的网络型组织的特征。

网络粉丝社群组织中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舆论监督机制,也即由普通粉丝监督中间层成员。如果数量庞大的普通粉丝联合起来共同抵制部分中间层成员,对其发动舆论战的话,出于维护粉丝组织稳定和粉丝流量的考虑,艺人及其团队就会考虑撤换这部分中间层成员。例如,某Z姓艺人的官方后援会曾被普通粉丝质疑存在贪污行为,大量普通粉丝对其发起了舆论战,联合抵制该官方后援会;最终,该艺人在粉丝的舆论压力下对官方后援会进行了重组。

综上所述,网络粉丝社群组织内部的一部分呈现出了明显的金字塔结构特点,另一部分又具有类同心圆结构特点;作为互联网时代的产物,它的部分成员之间还形成了一种符合网络型组织特点的结构。但以往这三种理论模型,以及伞状组织结构,都无法单独概括网络粉丝社群组织的结构特点——具有明确的组织目的和激励机制,但在团体界限上没有那么严格的界定;具有横向传递的网络联结特点,却又是比较明显的单权力中心;组织内的成员虽然在社会关系上呈现弱关系的特征,但却又可以依靠情感进行动员。由此,笔者将网络粉丝社群组织概括为一种新型社会组织——水滴型组织(见图1)。为了更好地呈现水滴型组织结构与其他三种组织类型的特征对比,笔者归纳制作了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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