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又梦见了波斯纳法官(Richard Posner)。退休后的他神采奕奕,笔耕不辍。我把他的书全部叠起来,比我高出两个头。我还转达了学生对
他与贝克的博客
(
h
ttps://www.becker-posner-blog.com/
) 和《反常识经济学》的喜欢。
和波斯纳法官很有缘,第一次见面是在芝加哥大学一个地下通道。他当时在经济学院Saieh Hall地下一层向我问路,我认出了他并说我读过他的书。他戴着卡其色的高帽向我微微一笑。
波斯纳法官真正做到了著作等身,比如《法律与文学》是绝世佳作,是从法律角度分析文学的开山之笔。再入,通过他与贝克合著的《反常识经济学》,可以打开了理性人模型的视野,往智识的上限锤炼。波斯纳的书常常让读者惊喜不断。
理性人模型一般体现了人类智识上限所预期的行为,虽然可以从非理性的角度修正,却依然是预测大多数行为在经历学习过程之后最简洁的模型。想起当年读硕士时疯狂阅读他的著作,甚至还机缘巧合认识了和他同姓的隔壁邻居,
也姓Posner,
成了忘年交。
年轻的时候,寻找智识上的榜样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理查德
·
波斯纳(Richard Posner)法官,20世纪(也是迄今为止!)学术论文引用量最高的法学家,任联邦第七巡回法院法官37载,著作70多本,学术论文不计其数,亲自书写判例3300多篇,
简历有205页
。你会问,
波斯纳的时间从哪儿来?他会拖延吗?
波斯纳法官一直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任教,著作等身,酷爱养猫,自认为是猫奴一枚。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写书比一般人读书还快的,波斯纳就是少数中的一位。他是法律经济学的开创者之一,一生论战无数,观点犀利,但语气舒缓,绵里藏针。
我曾
向波斯纳法官取经,问如何戒掉拖延症,如何能像他一样工作效率飞转。
他的回答,让你觉得他完全不知拖延为何物。
除了学术与法律裁决,最让人称道的可以说是波斯纳的写作文笔了。本科耶鲁主修文学的他,把一种独特的文采注入判例和学术写作中,让人读起来酣畅淋漓,回味无穷。下面,分享波斯纳的学生熊秉元对老师写作风格的描述。
对世界各地的法律学者和经济学者而言,波斯纳(Richard Posner)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法学和经济学这两个领域里,他的著作都大有可观。他原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讲座教授,一九八一年起担任上诉法院法官之后,依然论述不辍。
波氏才气纵横,博览典籍,下笔挥洒自如,论述方式当然不限于一二。不过,在他的论述方式里,有一种极其特别、有趣而且值得细究的笔法,却似乎一直受到忽视:在执笔为文时,波斯纳经常采取一种特殊的笔法,一言以蔽之,可以称为“锯齿般”或“锯子般”或“跷跷板式”(see-saw approach)的论述方式—来回拉扯、反复折腾、一高一低、此起彼落。
锯齿式的论述,基本上是如此展现:对于某一主题,波氏会先阐明一个立场,据理力陈。而后,冷不然,波氏话锋一转:“但是”、“然而”、“不过”、“当然,也未必”(英文常用的是however,或其他的转折语,如but)。然后,对于完全相反的立场,再步步为营,陈明原委。读者正暗暗击节称赞叫好时,波氏笔锋再变。又是“当然,也未必”;回到原先的立场上,做更深的剖析。思虑更为周密,推理更为曲折。读者自叹弗如,正准备彻底缴械,谁知道,再一次变阵,“当然,也未必”……
读者的情绪起伏,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可能稍稍言过其辞;但是,说情绪复杂,绝对是持平之论。一方面,对于波氏的文笔、巧思和抽丝剥茧的功力,只有赞叹佩服,智识上受到启发,眼界大开,充分享受阅读的乐趣。另一方面,难免没有一丝愤愤不平。天下的道理,都被你道尽,而且,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指鹿可以为鹿,指马可以为马。白的可以说成黑的,鹿也可以变成马。律师在细节里找魔鬼,法匠玩弄文字于股掌之间,司法操一般人生死大权于一线,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也就是,在心悦诚服之余,可能是一种不安、敬畏,乃至于排斥!
也许,在分析悬疑难决的官司时,波氏不知不觉、不由自主、不假思索、不明就里而福至心灵地,发展出这种特殊的笔法。一经点明,卑之无甚高论。然而,经过波氏魔术般的挥洒,成果斐然,除了自娱娱人之外,已经成为他独树一帜的春秋笔法!
波斯纳锯齿式的论述,一点就明。这种论述方式的好坏高下如何,当然要经过一番比较。远的不论,就以他的挚友贝克(Gary Becker)和畏友科斯(R.Coase)为例。两位都是诺贝尔奖得主,也都是文采斐然的好手。科斯笔下常用的技巧,可以称为“基准点分析法”(benchmark approach)—当初我撰成一篇论文,用的是“基准点—比较分析法”(benchmark and comparison approach),寄请波斯纳指正,他回信中用的是简洁的“基准点分析法”。原因很简单,基准点本身就隐含比较!也就是,在论述时,先标明一个基准点(benchmark),这个基准点简单明确,众所周知,而后再以这个基准点为参考坐标,描述真正要探讨的事项。
在一九三七年的论文里,科斯是以“利用市场”为基准点,分析“成立公司”是否更有效率;在一九六零年的论文里,他则是以“零交易成本的世界”为基准点,探讨“交易成本为正的世界”里,权利如何界定较好。相形之下,贝克的“极大化分析法”(the maximization approach),由三个概念所组成:稳定的偏好,极大化和均衡。借着不留情和不眨眼般的努力(relentlessly and unflinchingly),贝克改变了社会学和法学等领域的风貌。
无论是科斯的基准点、贝克的极大化,还是波斯纳的锯子,三者都是具体明确、人人可用的分析方法。在经济学里,虽然贝克的方法可以算是正统和主流,但是,在适用范围和老妪能解的程度上,科斯的分析技巧要略胜一筹。至于波斯纳锯齿状的论述,观念上简单,但要能灵活运用,要能来回自如、论述有据,可能就不是一般社会大众轻易可及的。
关于波斯纳的锯子,值得做进一步的斟酌。由不同的角度架设镁光灯,希望能烘托出这把锯子的多个面向。
首先,这把锯子的特色如何?社会科学里,论述的方式有很多:方程式、图形、表格等。波氏为数甚夥的著述里,绝大多数是用文字,而不是借助其他的方式;另一方面,物理上有一维、二维(平面)和三维(立体),表达的媒介上,也是如此。文字,是一维的媒介,能同时传达的信息只是线性,先天上受到限制。波斯纳锯齿状的论述方式,为单维叙述带来变化;字里行间,更有起伏和变化,可以说挣脱了一维的束缚。还有,就文字叙述而言,考虑成本效益(利弊得失)时,通常的做法是分成两段:第一段把利益好处逐条列举,然后再把成本弊端表明对照。对读者而言,平铺直叙简单明确;可是,在阅读效果、在刺激思维、在感官变化上,当然远远不及来回驰骋、锯齿式的文字表达。
其次,论述时,波氏为什么会对锯子情有独钟呢?可能有几点原因:波氏大学主修(英美)文学,又天资聪颖,博览群籍。对于各种典故,顺手拈来。由阅读或下笔中,他不自觉地摸索出这种行文方式。还有,身为法律学者,笔下关心的多为案例。官司中两造的利益,彼此的是非曲直,本来就是一种公说公有理、此起彼落的状态。借着锯齿式、一再来回地斟酌,波氏把官司的各个层面,生动而深刻地工笔勾勒。当然,更可能的,是波氏的笔法,反映了一个负责的法官,在面对案件时,深思熟虑和琢磨的过程。或许,他提醒了所有的法律工作/ 法学研究者,理未易明,要反复推敲,究其精微。
换句话说,在别的领域里,锯齿式论述未必适切合宜。然而,在法学领域里,官司是千百年来法学研究的重心。两造之间的得失,特别是一些历史名案,吸引世世代代的法学精英。天平两端,到底哪边轻哪边重,就看两边各有多少砝码。与其一次把全部的砝码放上,不如考虑两边各自的权重,然后逐渐、来回地添增重量。当然,真实世界里的天平,结果如何一目了然;而法庭里的天平,却在法官的心中,看不到摸不着。法官的心向哪一边,哪一边的重量就可以扩大增加。最后的取舍,其实是取决于法官的一念之间。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反映了司法的不确定性—法院、法庭、法官、法律似乎透露出精确公正的外观,是社会最后的长城,是人心之所系;实情却是,司法的运作并不精确,法官的判决未必可靠。否则,为什么不是一审定谳,而要三级三审。还有,波斯纳引述的名言:“(美国)最高法院的判决是终极的,并不是因为这些判决都是对的,而是因为这些判决是终极的。”(Decisions by the Supreme Court are final not because they are right but because they are final.)如果在最高法院之上,再设一个超级法院,很多最高法院的判决,想必会被超级法院所推翻! 或许,波斯纳锯齿式的论述,在不经意之间,透露出司法运作的局限和无奈?!
最后,波斯纳挥洒自如的锯子,算是经济分析吗?直觉上看,锯齿式论述,只是一种行文的技巧,人人可用,算不上是经济分析。当然,也未必—经济分析的行为理论,就是探讨人在做决策时的取舍。斟酌损益,就是来回考虑、左思右想的过程;锯齿式论述,反映行为理论,殆无疑问。然而,也未必—经济分析的行为理论,是对人的行为做平实精确的描述;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探讨群体的互动。锯齿式的思维,不能算是完整的行为理论。然而,也未必—以小见大,锯齿式思维/ 论述,不只是反映一般人行为上的考量,也是企业家/ 厂商决策时的典型作为。而且,就群体或社会整体而言,行动的轴线也往往是进进退退、颠踬起伏,和锯齿式论述,若合符节。更重要的是,锯齿式论述,是有效的叙述方式;经济分析归根结底就是探讨效率。因此,锯齿式论述,符合经济分析的精神,而且丝丝入扣!
YANG
: Judge Posner, I bought almost all of your books. I read your blog with Becker. And you told us that you wrote 3300 opinions. So you're very hardworking but it still sounds to me a myth about your hard work. So I just want to know how you manage your time and how you manage yourself, and what suggestion you could share with Ph.D. students working at this university who are plagued with procrastination. [LAUGHTER]
向杨:斯纳法官你好,你的书我几乎都买了。我也读了你和贝克合写的博客
(
注:博客地址
http://www.becker-posner-blog.com/
贝克是芝大经济系和社会学系教授,
1992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其与波斯纳合写的博客就多个社会问题展开探讨,严肃又不失幽默,别具一格。后因贝克离世,博客暂停更新。部分博文被翻译成中文后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为《反常识经济学》一书。
)
你刚才说亲自写了
3300
条判决意见,可谓业界劳模。但我还是觉得,你的勤奋用功很神秘。所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管理时间、管理自我的呢?你对芝大的博士生有什么建议呢?比如,如何战胜拖延症?
[
笑
]
RICHARD
: Well, I only do a little teaching at the law school. In fact, I feel bad about having really lost contact, for the most part, with the law school. I haven't even met probably half the faculty, because it's expanded in recent years. So I don't spend much time at the law school. I do have research assistant—Bill Landes at the law school, he and I have a staff of research assistants. The leader of the staff Theresa Yuan. And that's very helpful. I do some academic writing, research, but that's sort of very part-time. The rest of the time is mainly devoted to my judicial work, except I have written—I have continued doing academic writing, like this book I mentioned,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
. It's taking a lot of time, it's a long book. So yeah, I work most of the time.
理查德·波斯纳:呃,我在法学院的教学任务很轻。说实话,我真的很遗憾,就是和法学院的大多数人都没什么联系。我甚至连一半左右的教职工都没见过。因为这几年教职扩张了。所以我也不常在法学院。我的确有研究助理。比尔
·
兰德斯教授,在法学院工作。比尔和我有一个助理团队,领队是那边坐着的特蕾莎
·
袁,帮了我很多忙。我也做一些学术写作和研究。但那只是我的业余工作。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扑在了法务工作上。不过我一直在写作我一直在撰写学术作品。像我刚才提到的这本书,《美国司法体系的优点与弱点》,我写了很长时间,这本书很厚。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
(注:《美国司法体系的优点与弱点》是波斯纳即将出版的新书,波斯纳对美国司法体系多有批判,据说他花在“优点”的部分只有
10
页,“弱点”的部分有
320
页。波斯纳对斯卡利亚大法官的批判,非常生动!)
YANG
: So one thing that jumps into my head is, when I read the book, it says that when you type on the typewriter, it works so fast, especially like working—
向杨:刚才忽然想起我在读你的自传时,说你在打字机上打字时,打字机运转如飞,尤其是工作在——
YANG
: —FTC (Federal Trade Commission). What went through your mind when you were typing?
向杨:在联贸委工作。
(
注:美国国家消费者保护机构,负责打击假冒伪劣商品和欺诈商业行为。
)
你当时在打字时,大脑是如何运转的?
RICHARD
: I got my first typewriter when I was 13. So I taught myself to type and have been typing [LAUGHS] furiously ever since. Now, of course, computer. Yeah, I'm a good typist. When I was a full-time teacher, I was once sitting in my office typing. And a student—I'm actually not even sure it was a student—but a person came into my office [LAUGHS] and said, "Would you mind typing my resume?" [LAUGHTER] So I typed his resume. So I actually experimented, recently—it was a flop—with Dragon. Do you know Dragon? Yeah, the dictation and—dictated, and it's converted into type. And first, I found, very protracted learning process where the machine keeps telling you to repeat yourself or keep going. So that was painful. But then I was told that when you dictate to Dragon—maybe it's changed—when you talk to Dragon, you have to give it the punctuation. It doesn't put any punctuation for you, and that's tedious. Comma, period, all that. So I gave up on Dragon and I just went back to typing. I imagine there will be developments that will create a smooth connection between speech and printing.
理查德·波斯纳:我第一次用打字机是
13
岁的时候,然后我自学打字。从那时起,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现在当然是在电脑上打。我是个键盘高手。我全职教书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打字,一个学生——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学生——就是一个人进了我的办公室,问我“你能不能帮我打一下我的简历?”
[
笑
]
然后我就帮他敲了份简历。我最近做了个实验,实验挺失败的。就是用
Dragon
软件
(注:中文名“声龙听写”,是美国
Nuance
旗下开发的一款音频转录文字的移动端应用程序)
。你们知道这个软件吧?对,就是那个听写软件。你说话然后它转成文字。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软件要经历漫长的学习过程。它不停地让你重复一遍或者继续说。所以用起来很痛苦。然后有人告诉我,对着
Dragon
讲话时,可能现在软件改进了,对着讲话时,标点符号也要念的。它自己是不会断句的。所以用起来很枯燥,逗号、句号之类的。所以我就不用了,然后用回键盘打字。我想将来肯定会有新的技术,能够平稳地识别语音并将语音转化为文字。
MAN
: So I gather you don't have problems with procrastination!
POSNER
: No, no! [LAUGHTER]
向老师课程:
托福词汇8000导师精品课:深度提升计划
高中词汇3500-英文原版导读【导师精品课】
Zero to Hero英文原版书单 | 25门导师进阶方案(最新!)
学生反馈:
46岁疾病缠身却完成五个国家的全马,我的英语学习有一种长跑的松弛感
如何从“绩效焦虑驱动”型的学习模式转变为“意义驱动”型?
被精神疾患和教育工厂双重折磨的中国学子,如何飞跃疯人院?
特别鸣谢Leon的英翻中以及字幕制作
向杨的微博:向杨Alan
微信公众号:xy88chicago